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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天旋地轉不知處 柳暗花明遇故人(3)


  忽聽得草叢中有人「咭」的一笑,原來江南聽得那胖漢對他大捧特捧,終於忍耐不住,從心底裡笑出來。那胖漢叫道:「呀,就是這個小子!」

  趙鐵漢大喝道:「好,我且看你是幾流角色?」別看他身體魁梧,跳躍卻是甚為靈活,聲到人到,呼的一聲,便向江南痛擊,江南一個轉身繞步,反手一點,嘻嘻笑道:「你怕不怕我世上無雙的點穴功夫?」笑到一半,便已笑不出來。原來趙鐵漢的外家功夫在北五省數一數二,拳似鐵錘,掌如利斧,那容得江南近身,江南點不中他的穴道,反而給他的掌緣削了一下,痛得有如刀割。那漢子看得陰陽怪氣的笑個不停,那胖漢道:「人家的絕技還未出呢,你看人家能夠和趙幫主拚到三十招,這點能耐,就比你強!」

  江南的武功其實與趙鐵漢相去頗遠,不過,唐經天、金世遺、陳天宇等人,都曾零零碎碎的指點過他一些功夫,雖然不能整套的運用出來,但他所學的都是上乘武功,一鱗半爪,已足以駭人耳目。趙鐵漢初初和他交手,未知他的深淺,又聽得郝幫主的手下人說得他的點穴法那末神奇,心中方有點懼意,但恐為他所敗,落不下臺。故此在開頭的十餘廿招,還真不敢和江南搶攻,只仗著剛猛的掌力來防備江南欺身偷襲。

  待到三十招過後,趙鐵漢已試出江南的功力,大為奇怪,心中想道:「這小子的功力只配做我的徒弟,但他那精奇的手法,卻比我的師父還強,這是什麼道理?」這時他已自知立於不敗之地,但也還有點忌憚江南那些古怪而又每招不同的武功,待到再過了三十招,但見江南來來去去都是那麼幾手,不禁啞然失笑,想道:「敢情這小子是從各處偷學來的?」雖然覺得他的來歷奇怪,但已是毫無懼意,當下掌法一變,左手用摔碑手,右手使金剛拳,掌如巨斧開山,拳似鐵錘鑿石,手腳起處,全帶勁風!

  江南給他迫得透不過氣來,心中暗道:「糟糕,糟糕,這回可泄了底了!」心念未已。趙鐵漢忽地雙臂箕張,向外一展,江南雙掌被封,百忙中用了陳天宇所教的一招「彎弓射虎」,招數是用對了,但功力不夠,哪搬得動趙鐵漢的手臂,只聽得趙鐵漢哈哈一笑:「叫你看我這三流角色的本領!」左臂一壓,登時將江南的雙手圈住,右手一下子便叉住江南的咽喉。那瘦漢子取笑他的同伴道:「喂,怎麼不見他使絕技了?」

  江南頭筋畢露,被他叉住咽喉,連叫也叫不出聲。趙鐵漢冷笑道:「你給我磕三個響頭,叫我一聲老子,我便放你。答不答應?」江南心道:「我只有一個老子,若再叫他老子,這是辱及親娘的事情,萬萬不能答應。」主意打定,一味搖頭,趙鐵漢越叉越緊。江南險險就要氣絕,連搖頭也沒有氣力了,但仍然是滿臉倔強的神色。

  正在性命危急之際,忽見趙鐵漢怪叫一聲,長長的舌頭伸了出來,右手雖然仍叉著江南的咽喉,卻已是鬆弛無力。江南深深吸了口氣,奇怪之極,但見趙鐵漢的舌頭越伸越長,連頭髮也散亂了,好像不是他叉著江南的咽喉,反而是江南叉他的咽喉一樣,那形狀就像個吊死鬼,江南叫道:「喂,你幹什麼,你嚇我我就怕了你麼?」他口說不怕,其實心中十分害怕。那瘦漢只道江南真的使出了絕招,嚇得魂不附體:慌忙和那胖漢一道,拔腳飛奔!

  忽聽得趙鐵漢又是一聲厲叫。雙手一松,僕地不起,七竅流血,面如死人!江南叫道:「我的媽呀!」竟然也給嚇得暈倒了!

  江南好像做了一個怪夢,迷迷糊糊中但覺身子輕飄飄的似是懸在半空,眼前出現無數牛頭馬面的幻影,江南想叫卻叫不出聲,心中想道:「糟糕糟糕,一定是吊死鬼勾去了我的魂魄了!」忽然那些幻影又不見了,有一個好似很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說道:「別慌,別慌,今天我叫你做一個名揚四海的英雄!」耳畔風聲呼呼,儼若騰雲駕霧,忽然間又好像從半空中落了下來,一切歸於寂靜。

  江南試試睜開眼睛,「咦,這是什麼地方?」但覺身子好似被夾在兩塊木板之間,不能轉動,卻又有耀眼的燈光從兩面射來,江南走了神。漸漸清醒,奇怪極了,他發現自己竟是蜷曲在一塊匾額的後面。而且似是被人點了麻穴,無法動彈。

  下面是一個寬大的廳堂,擺了幾十張方桌,每張桌子上有兩個酒壺,江南幾乎疑心還在夢中,想道:「難道是閻王爺爺請我赴宴麼。」忽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媽,今晚的場面可真熱鬧了,有那麼多的人要來嗎?」江南怔了一怔,但見兩個女人走了出來,竟然是楊柳青和她的女兒鄒絳霞。

  江南咬了咬舌頭,很痛,分明不是夢了。那是誰將自己弄到這裡呢?他想呀想的,越想越是糊塗。

  只聽得楊柳青歎口氣道:「你這孩子端的不知天高地厚,今晚乃是鴻門夜宴,你當是去喝喜酒麼?」鄒絳霞問道:「爹爹請了多少人來助拳?」楊柳青道:「請的不少,到的只有十位。」鄒絳霞道:「他們那邊呢?」楊柳青道:「共收到了三十四份拜帖,照江湖上的規矩,來的當是三十四人了。嗯,你點一點席數,是二十四席麼?」鄒絳霞道:「不錯,是二十四席,每席二人,你和爹爹另外一席,那麼不是還空出兩席麼?」楊柳青道:「這兩席是準備有不速之客到來的。」鄒絳霞道:「他們的人數豈不是比咱們多了兩倍有多麼?」

  楊柳青又歎口氣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若是你外公在世,各路豪傑,即算咱們沒發請帖,只怕他們也會趕來。你瞧那塊匾額!」江南心頭一跳,只當是楊柳青發現了他,只聽得揚柳青續道:「那塊匾額我還記得是你外公六十大壽那天,北五省的一百二十四位英雄聯名給他送匾的,上面題的是武林碩望四個金漆大字,距今剛好是三十年,難道真是如俗話所雲,卅年風水輪流轉麼?」原來它是有所感慨,並非發現江南。

  鄒絳霞秀眉一揚,說道:「咱們雖然人寡勢弱,也不應失了外公在世的威名。」楊柳青道:「這個當然,你媽平生幾曾向人認過輸了?」鄒絳霞道:「那個向咱們挑戰的和尚是什麼人?」

  楊柳青道:「那個野和尚,我只知道他的俗家名字叫做郝浩昌,是大力神魔薩天都的徒弟。」鄒絳霞道:「大力神魔?這名字好熟,嗯,我聽爹爹說過,他是與外公同一輩的大魔頭,不是早已死了麼?」楊柳青道:「不錯,連他的徒弟,也只死剩了郝浩昌一人了。大力神魔薩天都有一個孿生的哥哥名叫八臂神魔薩天剌,現在也只剩下一個弟子了。」鄒絳霞道:「就是那個也做了和尚的董太清嗎?三十多年之前,他曾被外公打折一條臂膊,那一年咱們去天山找唐叔叔的時候,曾碰見過他。嗯,我明白啦,郝浩昌是為了他的師兄報仇來的。」楊柳青道:「那一年要不是馮琳勸解,我早已把他的眼珠打瞎,哼,董太清自己不敢向我尋仇,郝浩昌卻反而替他向我尋仇來了,真是笑話。」

  江南心中暗笑:「這位楊姑姑比我還會吹牛!」原來那次楊柳青與童太清在路旁的酒肆相逢,董太清以一條鐵臂鬥楊柳青的神彈,江南也曾在場目擊,要不是馮琳及時來到,楊柳青當場就得大大吃虧。江南又想道:「董太清還怎能向你尋仇,除非他從棺材裡爬起來,不,他死時連棺材也沒有,除非他能從冰川裡爬起來。」原來董太清與另一個大魔頭赤神子上喜馬拉雅山的珠穆朗瑪峰找尋仙草,已在冰川裡凍斃了(事見(冰川天女傳))。這件事情是陳天宇告訴江南的,因為那一次上珠峰探險,唐經天與金世遺也曾參與,而且金世遺就是在那一次失蹤的。

  楊柳青母女劫似乎還未知道這件事情。鄒絳霞道:「媽,你忘記啦,馮阿姨當時不是說過,不准董太清再向你尋仇嗎?奇怪,他的師弟怎能不知道馮阿姨的禁令,難道他的師兄沒告訴他?媽,咱們不用怕了,就是這次打輸,馮姨也定會給咱們報仇。」楊柳青道:「霞兒,就算我這次給人家打死,也不許你去求告馮琳,咱們楊家的人,從來不要人憐憫,也從不去哀求人家。」原來楊柳青與馮琳素來不和,馮琳也曾不止一次的拿她開過玩笑,這些事情,楊柳青當然不會說給女兒知道(三十多年之前,楊柳青曾經是唐曉瀾的未婚妻。唐曉瀾卻愛上了馮琳的姐姐馮瑛。故此馮琳常常為了姐姐的原故,將楊柳青捉弄)。

  說到這裡,有一個家丁進來報導:「他們來啦!」楊柳青道:「你請老爺出來迎接客人。」過了一會,只見一個濃眉大眼闊肩膊年約五十左右的漢子和一大群人走了出來,這人正是楊柳青的丈夫鄒錫九,那些人則是來楊家助拳的,鄒錫九贅入楊家為婿,最怕老婆,人雖粗豪,卻是沉默寡言,他只吩咐了家人兩句話:「打開大門,以禮相迎。」一點也不像他的妻子那樣憤憤然見於辭色。大門打開,但見一個大和尚哈哈大笑的踏進門來。

  鄒錫九八說了一個「請」字,楊柳青卻冷冷說道:「多謝大師捧場,今日群賢畢集,端的令蓬蓽生輝。」郝浩昌哈哈笑道:「你們北五省的頭面人物,也差不多都來齊了呀,幸會,幸會!」兩人未曾交手,便先鬥口,楊柳青譏刺他帶來的人多,郝浩昌還了一句,並乘機捧一捧楊柳青這邊的人物,用意是不想和這些人結仇。原來郝浩昌這次生事,懷有兩個目的,第一個當然是向楊柳青尋仇。第二個卻是想捧他的堂侄──泰山幫的幫主郝達三做北五省的武林領袖。給楊柳青助拳的這十個人,武功真個高強的並不多,但每一個在武林中都很有聲望,郝達三想做武林領袖,這些人自是不便得罪。

  和郝浩昌同來的這班人中,有一個披著大紅袈裟的西藏僧人,身材魁偉,足足比普通人高出一個頭有多,郝浩昌向楊柳青夫婦特別介紹道:「這位是西藏的藏靈上人。」藏靈上人合什說道:「久聞賢梁孟大名,今日有緣幸會。」楊柳青和鄒錫九但覺一股大力迫來,緊緊將他們束住,登時頭昏眼黑,連呼吸也幾乎透不過來,就在這刹那間,忽聽得有一聲古怪的笑聲傳來,聲音不高,卻是極其冷峭,尤其在藏靈上人聽來,更為刺耳,只見他面色倏變,那股壓力登時松了。這時兩方面相熟識的人正在紛紛招呼,有說有笑,藏靈上人與郝浩昌舉目向人群搜索,卻不知發笑的究竟是誰,藏靈上人不由得想起了一個武林怪傑,心中大是懷疑。

  江南也聽到這個刺耳的笑聲,他的詫異更在眾人之上,這笑聲竟似剛才在迷迷糊糊之中聽到的那個笑聲,又好像以前也曾聽見過的,這是誰呢?驀然間他想起了一個人來,「莫非是金世遺?不錯,金世遺在發怪笑之時。也是像這麼刺耳的!」可是江南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座中哪裡有金世遺?

  賓主坐定,鄒錫九以主人身份向郝浩昌道:「大師此次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郝浩昌站了起來,卻向楊柳青說:「楊大小姐,我師兄是誰殺的,請你直白說來。」楊柳青只道他是要為師兄報那三十年前的斷臂之仇,並不知道董太清已經死了,聞言一愕,道:「我沒有殺你的師兄。」郝浩昌笑道:「憑你的能耐,諒也不能殺我的師兄。我問你的是你請誰將他殺死的?」楊柳青怒道:「我若要請人殺他,第一次在西藏見面時便可以將他殺了。」

  郝浩昌道:「我知道你識得人多,你忌憚我的師兄,若非你詭計相書,就定是你請人殺他,好,不管是誰。總之是你主使,你不招供,這條命債我只有向你索償!」楊柳青拍案怒道:「你要賴我殺人,好吧,你就來吧,誰還怕你不成?」鄒錫九急忙勸道:「有話慢慢好說,賓主初會,咱們且先喝酒三杯!」話猶未了,只聽得有人叫道:「好,我就先敬女主人三杯!」

  說話的是泰山幫的幫主郝達三,他是本地人,在座的人過半數是他邀請來的,故此他的身份屬於賓中之主,由他先出面敬女主人的酒確也應當,不過他敬酒的手法可特別得很,只見他將三杯斟得滿滿的酒,雙指在杯邊一旋,三隻酒杯便接連飛出,成了一個品字形,直向楊柳青面前飛去,杯中的酒半點不溢。要知楊家以「鐵掌神彈」出名,暗器的功夫自有獨特的造詣,郝達三用這種發暗器的手法敬酒,暗中實藏有要和她較量一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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