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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抱恨冰彈禦強敵 懺情毒箭插酥胸(3)


  兩夫妻雖然同心合力,鼓勇反攻,可惜已是到了強弩之末,沒多久,又被趙靈君他們連連迫退退,而且一連便退了三級石階。

  就在此時,陳天宇忽覺空氣中有縷縷異香,沁人如酒。陳天宇心中一動:「哪裡來的魔鬼花香?」他在西藏時,曾聽得一位武術異士龍靈矯說過,在喜馬拉雅山的冰穀之中,有一種花名叫阿修羅花,「阿修羅」即是梵語中的「魔鬼」之意,故此又名魔鬼花。尋常人嗅到魔鬼花的香氣,立即昏迷不醒。即算內功有根底的人,久聞花香,也會筋酥骨軟,如醉如癡,多好的武功,也發揮不不出來了。龍靈矯就曾有一次為此花所迷,被尼泊爾武士擒去。

  這時趙靈君他們亦已發覺異狀,冷笑道:「原來陳公子還懂得用江湖上下三流的迷香!但你可看錯人了,我們豈是懼迷香之輩!」

  話猶未了,忽聽得陳天宇一聲叫道:「快發冰魄神彈!」幽萍反身一躍,跳上三級石階,一抖手將滿握冰彈用天女散花的手法,反射各人的穴道,趙靈君仍然用梅花針去打冰彈,可是冰彈雖然破裂,那寒氣卻陡然間加濃了數倍,趙靈君功力最高,亦自牙關打戰,皮膚如割,幾個功力稍弱的竟自被凍得昏迷地上,趙靈君大吃一驚,不懂他的功力怎的忽然大減。原來他們吸進了魔鬼花香,真氣運轉受阻,此消彼長,自是感到冰彈的寒氣加濃了。

  陳天宇和幽萍曾得冰川天女傳授心法,不畏奇寒之氣,而且他們早有準備,冰彈一發,立即閉了呼吸,搶下石階。運劍急攻。這時趙靈君他們筋麻骨軟,冷得抖個不停,哪裡還能抵擋,霎時間有四五個人中劍倒地,趙靈君亦被削去了兩隻手指。趙靈君急忙指揮撤退。未受傷的和輕傷的各自背起重傷倒地的人,越牆逃跑,陳天宇與幽洋大獲全勝,可是卻勝得糊裡糊塗,莫名其妙!

  幽萍插劍歸鞘,揮袖生風,拂散了那陰寒之氣,撕下了一幅衣襟,替丈夫裹傷,說道:「不知是哪位高人,暗中助了咱們一臂之力?嗯,你痛不痛?」陳天宇道:「幸好沒傷著骨頭。咦,那阿修羅花的花香來得真是奇怪!」幽萍正想問什麼是阿修羅花,忽見江南一拐一拐的跳躍出來,滿臉惶恐之色,叫道:「公子,我誤引你的仇人到家,請公子處罰。」陳天宇眉頭一皺,道:「以後小心一些!快叫家人來打掃庭院,洗乾淨地下的血跡。剛才的事,不要向外面亂說。」

  江南應了一聲,忽然好像僵了一般。走了眼神向著院子的一角望去,這時那股由冰魄神彈發散出來的冷霧已隨風而散,幽萍跟著江南的眼光望去,只見牆角一棵槐樹之下,坐著一個罩著面紗的少女。手上拈著一朵枯萎了的花朵。花朵紅白兩色相間,十分奇特,幽萍從前所住的冰宮之中,什麼奇花異草都有,可就沒有見過這樣的奇花!幽萍心中一動:「莫非這就是阿修羅花?」但見那少女垂首胸臆,頭髮散亂,抖個不停,花瓣一片片的落在地上,似是禁不住那股餘寒,看來快要凍得僵硬了。

  江南呆了一呆,失聲叫道:「就是她,她!吹胡笳的那位姑娘!」陳天宇「噫」了一聲,幽萍急忙跑去,掏出一顆可以禦冰雪奇寒之氣的陽和丸,走到那少女的身邊,柔聲說道:「多謝姐姐幫我們打退了敵人。」心中充滿感激之情,將陽和丸送到她的口邊,正想揭開她的面紗,教她服食。那少女忽然一躍而起。發出一聲裂人心魄的怪笑,驀然間只聽得幽萍慘叫一聲,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支黑漆發亮的短箭,箭尾兀自顫動不休!

  這霎時間,陳天宇驚得呆了,只聽得那少女狂笑道:「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永遠得不到了!」陳天宇飛身一掠,一招「飛鷹撲兔」,淩空撲下,抓著那少女的肩膊,顫聲喝道:「你,你是誰?為什麼下此毒手?」他惡戰之後,又吸了魔鬼花的香氣,本來就已神疲力倦。這麼用力的一撲,登時肩上的傷口裂開,立足不穩,拖著那個少女一同跌在地上。

  那少女倏的將面紗撕下,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凝視著陳天宇不作一聲,陳天宇如遇鬼魅,失聲叫道:「你,你是桑璧伊!」那少女忽地狂笑,半晌說道:「不錯,你認得我了,你未婚的妻子來找你了,咱們一同去吧!」驀然間又拔出一支短箭,向陳天宇的咽喉一插,江南大叫一聲,哪來得及。

  陳天宇面如死灰,心中歎道:「冤孽,冤孽!」瞑目以待,忽聽得「波」的一聲,陳天宇睜眼看時,只見那支短箭並非插在自己的咽喉,而是插在那少女的胸口!

  只聽得那少女歎了一口氣,嘶聲說道:「天宇,你好!你不願與我同走,是也不是?好,反正我已把她殺了,就讓你獨自在世上傷心吧。嗯,天宇啊,你讓我再替你結一結鞋帶。」聲音越說越弱,身軀好似一根蘆葦般的折了下來,伏在陳天宇的膝下,雙手按著他的長靴。

  這這罩著面紗的少女,正是以前薩迦土司的女兒桑璧伊。陳天宇的父親陳定基以前做薩迦宣慰使的時候,被土司威迫,替兒子定下了土司的女兒。這門親事,陳天宇一向是不承認的,他並曾為此逃為此逃婚。後來土司給一個藏族少女芝娜刺死,婚事就不了了之。想不到在陳天宇南歸之後。桑璧伊竟萬里迢迢的來尋覓他。她本來是要將陳天宇也一齊刺死的。臨到下手之際,忽然不忍,又讓他活下來了。

  陳天宇輕輕將桑璧伊的屍體搬開,一看鞋帶已經松亂,原來西藏的風俗,少女替男子結鞋帶,就是以身相許的意思,以前桑璧伊在土司衙門,曾經替陳天宇結過一次鞋帶,那時陳天宇還未知道這個風俗。桑璧伊對婚約念念不忘,至死也要做他的妻子,在臨死之前,她仍然要再替他結一次鞋帶。

  陳天宇抽出腳來,伸手一探,桑璧伊早已氣絕。在這樣陰慘慘的氣氛中,血液都冷得好似要凝結了,他急急忙忙的跑到妻子身邊,但見幽萍雙目緊閉,面上沒有半點血色。她肩上的衣裳早已被桑璧伊撕裂,肌肉瘀黑一片,陳天宇一看,那支毒箭正插在胸口,試想連肩膊手臂都已僵硬,那胸口是人身致命所在,被毒箭插入,焉能不死。陳天宇呆若木雞,乎地拔出劍來了,回轉劍鋒,向自己的咽喉便是一劍,他經歷了兩番情劫,真是不願在這世上獨自傷心了。

  江南正在他的身邊,手急眼快,一腳飛起,將陳天宇的長劍踢飛,叫道:「公子,你看,少奶的頭還會動呢!」陳天宇一看,幽萍的頭髮在地上隨風微拂,神志稍清,心中想道:「不錯我還應該盡力而為。」於是叫江南進內把解毒的膏丹丸散都拿出來,他不敢拔起這支毒箭,只有緊緊的握著妻子雙手,但覺妻子脈如抽絲,雖然微弱之極,好在還未完全斷絕。

  過了一會,江南將各種各樣解毒的藥都拿出來,陳天宇選了兩種幽萍從冰宮之中帶來的丹散,給她內服外敷,再給她輕輕推拿,阻遏那毒氣的發散,過了好久,幽萍雙眼微啟,口唇開闔,陳天宇將耳朵湊近她的口邊。只聽她低聲說道:「不要難為她!」指的當然是桑璧伊。陳天宇一陣難過,道:「她已死了!」幽萍道:「不要恨她,用妻子之禮將她埋葬了吧。我若死了,便請你將我埋在她的墓邊!」

  陳天宇咽淚說道:「不,萍妹你不會死的。」這時屋內人聲如沸,陳天宇心亂如麻,問江南道:「老爺怎麼樣了?」江南道:「被嚇得病倒了。」陳天宇抱起妻子,將她送回臥房,再去探視老父,忙個不了。幸而陳定基只是因為年老體弱,受驚成病,並無大礙。

  陳天宇一連數日,衣不解帶,在病榻旁邊服侍妻子,桑璧伊的毒箭不知是用什麼毒藥淬煉的,其毒無比,雖有冰宮靈藥,也只能阻止傷勢不再擴大,幸好陳天宇得唐經天指點過正宗的內功心法,每日早午晚三個時辰,都以上乘的內功配合冰宮靈藥,為她療傷,而幽萍的武功根底又甚堅實,這才一天拖過一天,到了第四天她才能夠略進流體食物,脈息也較前粗了一些,但病情仍是極為危險。

  陳天宇一邊照料父親,一邊要看護妻子,當真是累得心力交疲。這一日幽萍神智稍稍清醒。見陳天宇面色憔悴,幽幽歎道:「累得你這個樣子,真不如我死了還好。冰宮的靈藥也不能解毒,想來不會有哪個醫生醫得好了。這幾年我享盡了福,即使早死也是瞑目的了。」陳天宇道:「別胡思亂想,你死不了!」他雖然說得似有把握,其實乃是安慰病人,心中實無良法。幽萍忽道:「桑璧伊的墓你給她造好了沒有?」陳天宇道:「前兩天我已經叫江南督工修好了。」幽萍道:「她雖然狠毒,卻是一片癡情。你不可虧待她。」陳天宇道:「我已依照你的吩咐,禮葬她了。」幽萍道:「很好,那麼將來我在泉下與她相見,亦可安心。」

  陳天宇道:「你為了我,不要再說這些令人心碎的話好嗎?有冰宮靈藥,加上你我本身的功力。縱然一時之間不能痊癒,總還可以保得住性命。」幽萍慘笑道:「那你天天對著一個僵臥的病人。你不心煩,我也心煩了!」歇了一歇,又道:「我有沒有和你說過這件事情?昔年唐經天初上冰宮的時候,替我們的公主和幾個貼身侍女都做了一副嵌名的對聯,他給我做的嵌名聯是:「幽谷荒山,月色洗清顏色:萍梗蓮葉,雨聲滴碎荷聲。」想來我當真是只合住在幽谷荒出的,給你帶到這繁華的塵世,反而要累得你他日聽雨碎荷聲,為我傷心一世!」

  陳天宇傷心欲絕,忽地瞿然一省,破涕為笑,叫道:「對啦,我怎沒有想起?江南,江南!」幽萍道:「你想起什麼。」陳天宇道:「唐經天,天山雪蓮!幸虧你提起他!天山雪蓮能解百毒,還怕什麼?」幽萍苦笑道:「天山離這兒多遠?」陳天宇道:「快馬來回,最多不過半年。在這半年我悉心替你調治,病情最少不會惡化!」這時江南已經匆匆跑來,在病榻之前垂首侍立,神情惶恐之極。

  陳天宇道:「江南,我求你兩件事情。」江南「哎喲」叫道:「公子你這樣說,當真是要折殺我了。你待我這樣好,有什麼事但管吩咐,水裡火裡,江南決不皺眉!」陳天宇道:「有勞你到冰宮一次,同唐大俠討一朵天山雪蓮回來。」江南因為這次的賊人是他引來的,公子雖然沒有責怪,他卻是內疚於心,無刻安寧,此時聽得陳天宇要他去求取天山雪蓮,知道定是給少奶解毒療傷,不禁大喜道:「公子放心,江南定能給你辦到。」陳天宇道:「山長水遠,一路上你須得小心才好。」江南道:「這個自然,路上若碰見響馬截劫,我避得開便避,避不開和他們拚命便是。」陳天宇道:「這個我倒並不擔心。雖說路途不靖,盜賊甚多,但一來你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二來你的武功這幾年甚有進境,雖然未足與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抗衡,二三流的人物與一般的響馬賊料想你自己也可以應付了。最要緊的是不可惹事。」江南道:「好啦,我就裝作一點不懂武功,別人打我罵我,我也不還手便是。除非他真的打得我禁受不起。」

  陳天宇皺皺眉頭,說道:「別人也沒有無緣無故打你罵你的道理。你發願不肯惹事,這個很好。」歇了一歇鄭重說道:「我還要求你一件事情。」江南道:「你吩咐罷,江南無有不依。」陳天宇道:「你要緊記著這兩句話……」頓了一頓,江南急不及待的問道:「什麼話?」陳天宇道:「逢人但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江湖上什麼奸險的小人都有,你愛說話的老毛病可得要改一改。」江南面上一紅,尷尬說道:「到了路上,別人問我兩句,我答一句。別人問我十句,我答兩雙。若然他的道路不對,我就裝聾作啞。決不敢壞了公子的大事。」

  幽萍聽他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串,也禁不住在病榻上噗嗤一笑。江南道:「現在尚在家中,我多說幾句無妨。少夫人你放心,到了路上,我便變了個鋸嘴的葫蘆!」陳天宇微笑道:「你對我一片忠誠,我很感激。你早已不是我的書僮,以後不必再叫我做公子了。」江南道:「待我取得天山雪蓮之後,再改稱呼吧。公子,你還有什麼吩咐?」陳天宇道:「只有一件事情,我可以容你在路上打聽,那就是金世遺的消息。」說罷取出了二百兩銀子給他做路費,並且將自己從西藏騎回來的大宛名馬給他做坐騎,送他出了村子,一再叮嚀,這才揮手告別。

  江南一路上緊記著陳天宇的吩咐,果然不敢多說半句閒話。他快馬加鞭,每日一清早便動身,天黑了才投宿,五天的時光,便趕了一千多裡的路程,心中盤算道:「像這樣的趕法,用不了半年時光,最多四個月便可以回來了。」哪知在第六天便碰到一件意外之事,幾乎令他送了性命。正是:

  江湖向是多風浪,那可人前強出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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