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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檀羽沖抱著鍾靈秀的屍體,心裏想道:「她當真是為了給我通風報訊才來的嗎?」

  赫連清波的話聲從山坡下面傳來:「你喜歡扮演大情人的角色,那也盡可以扮演下去。但我勸你還是不要自己欺騙自己了。」

  為了鍾靈秀之死,檀羽沖本來是悲痛之極,甚至幾乎陷入瘋狂狀態的。

  說也奇怪,經過赫連清波這麼一鬧,負負相乘,他的心情反而恢復一些冷靜了。

  假如赫連清波是跑來安慰他的話,一定收不到這樣好的效果。但赫連清波的冷嘲熱諷,對他來說,卻有如「當頭棒喝」一般。

  他冷靜下來,心中自問:「我是不是在欺騙自己?我的傷心痛哭,難道真的只是為了掩飾自己良心的不安嗎?」

  剛才為了這兩句「不中聽」的說話,曾經氣得要打赫連清波的耳光,但現在反躬自問,他的心頭卻是不覺一片茫然了。

  不錯,他對鍾靈秀的「情」是真的,並不是做給別人看的,也不是給自己看的。但這個「情」是夫妻之情還是兄妹之情?或者即使多少滲了一點異性之間的那種愛慕之情,但恐怕也還未曾達到生死不渝的那種情境界吧?感情上的事最難分析的,何況當局者迷,自己又怎能清楚準確地理解自己的感情?因之他更是一片茫然了。不過,按「層次」來分,「茫然」已經是比「固執」清醒一點了。

  「清波當真要和柳元甲聯手來對侍我的嗎?哼,她說假話的本事倒是不錯!」他並不相信赫連清波,他也並不認為他們之間可能產生什麼真正的友誼。但有一點他是相信的,赫連清波不會乘他之危來害他的。

  檀羽沖繼續想道:「柳元甲已經知道我的行藏,他要來這裏對付我,這才恐怕真的了。」他的耳邊好像響起了赫連清波的嘲諷:「你要這裏發瘋吧,柳元甲可不會跟你發瘋!」

  鍾靈秀一死,他本來覺得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了。但現在逐漸恢復了清醒,他卻不禁茫然自思:「天地之大,我將何之」了。

  ***

  赫連清雲也在惘惘前行。她並沒有遇上她的姊姊。後來發生的事情,她完全不知。

  她已經離開了檀羽沖,但眼前還出現著檀羽沖和鍾靈秀相依相偎的情景。

  她心裏喜歡,又是有點悵然。唉,她心裏在想著什麼?

  她心裏又是喜歡,又是傷感,「那位姑娘天真無邪,是比我姐姐好得多了。嗯,一個人的幸福與否,是會看他的心境的,檀大哥有鍾姑娘作伴,只要他自己覺得幸福,身外的榮辱也都是無關緊要的了。怪不得那位鍾姑娘仇視我,我雖然不是要來搶奪她的情郎,我也是忒嫌多事了。」她當然早已明白鍾靈秀錯把她當作了她的姊姊,但她的傷感又豈只為了姐姐。

  她可不知她的姊妹也正是獨行,比她還更傷心。只不過她們姐妹走的是不同的方向而已。

  赫連清波從北面下山,看著山上掛下來的瀑布,忽然狂笑起來,「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哼,他打我罵我,豈知我是本來要幫他的。」

  不過,她的傷心卻又和她的妹妹不同,她看著山上倒掛下來的瀑布,不覺捏著拳頭想道:「我可以原諒他,但這記耳光我是不能讓他白打的。他對別的女人,看得比我更加重要,我也絕不能忍受。我不一定要得到他。但我一定要報復他對我的鄙視。瀑布為證,我要像瀑布一樣,把阻攔我的,全部沖掉!」

  ***

  山的那邊也有瀑布,還有一個池潭。瀑布奔騰,池潭卻是水平如鏡。

  赫連清雲是和三妹清霞一起長大的,如今已經名震江湖的笑傲乾坤華谷涵,以前是她家中的常客。妹妹和她的性格不同,她是個文靜的姑娘,有事總是藏在心裏,不輕易對外人說。妹妹卻是個好動的小淘氣,喜歡新奇,刺激,頑皮的花樣百出。她記得華谷涵曾作過一個比喻,把她比作平靜的湖水,把妹妹比作奔騰不能自休的瀑布。

  從妹妹的身上她忽然想到了姐姐的身上了。

  她雖然是只是和姐姐見了一次面,但已深刻的感覺得到她們姊妹之間性格的不同。「看來倒是三妹和大姐比較相似,其實華大哥應該把大姐比瀑布更加適合。即使同樣是瀑布吧,在落到地面之時,也有因為流經的地質不同,有的混雜了太多的泥沙,有的只是快帶著少許沙石的清流濁質之分。大姐和三妹,本來就是生長在不同的環境啊!」

  她又把華谷涵拿來和檀羽沖相比,覺得這兩個人的性格也頗有相似的地方。華谷涵的是幾分狂,檀羽沖多的是幾分傲。

  她又再想道:「那位姑娘的性格倒似是在我和三妹之間。她是清澈可以見底的溪流,檀羽沖真的會跟她彼此傾心相愛麼?」

  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的「可笑幼稚」,十二、三歲時,她也曾經以為自己是「暗戀」上華谷涵的,後來她方始懂得這不過是「小妹妹」對「大哥哥」的傾慕而已,「傾慕」和「傾心」不同。她想到「那位姑娘」也是在叫檀羽沖做「大哥哥」不覺好笑起來了。

  但她在笑過之後,不覺又是冷然自省:「為什麼我好像巴望他們只是兄妹之情呢?莊子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不是那位鍾姑娘,也不是檀羽沖,又怎知他們之間沒有已經是可以白頭相許的真情?」想起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即使不是「幸災樂禍」多少也是有點妨忌那位鍾姑娘吧?「真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們是兄妹之情也好,是男女之情也好,我又何必去管他們?」

  檀羽沖忽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赫連清雲並不驚詫,平靜如同潭水。

  「我知道你會出山的。」

  檀羽沖道:「這是小妹子臨終對我的期望,你可以指引我去見尚幫主嗎?」

  「你要見尚幫主須待一年,因為他沒想到你會好得這樣快,他是準備明年才到萊蕪等你的。但你可以先到臨安,見一見江南大俠。」

  檀羽沖道:「你是說鐵筆書生文逸凡?」

  赫連清雲道:「你認為他配不上大俠的稱號?」

  檀羽沖道:「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想知道為何他要見我?」

  赫連清雲道:「因為尚幫主也有傳話給他。其實——毋需尚幫主的傳說,他亦已知道你是和他一樣的人了。」

  ***

  這天是八月初三,距離錢塘江潮神的生日還有五天,但風浪之大,已是異乎尋常了。一條小舟,此時趁著早潮已過,午潮未到的時候,加速前進。船上有兩個客人,一男一女,正是檀羽沖和赫連清雲。他們是準備到臨安去的。那條小船是他們用加倍的錢租來的,但舟子的本事卻是尋常,還未望到岸,午潮已是開始發動了。舟子說道:「兩位客官坐穩,潮頭就要來了。」

  赫連清雲卻不肯來坐艙中,站起來看,只見那潮水好似匹練橫江,湧入錢塘江的入口處,讚道:「怪不得人家說錢塘江觀潮乃是一大奇景,果是壯觀!」檀羽沖驀地想起了與鍾靈秀同渡錢塘江的往事,那次是鍾靈秀替他把舵的,不由得他然神傷。

  赫連清雲道:「咦,你怎麼不說話?」

  檀羽沖道:「我唸一首詩給你聽。」赫連清雲笑道:「難得你還有興趣唸詩。」

  檀羽沖道:「這首詩是詠潮神生日那天的錢塘潮的。」披襟迎風,朗聲唸道:「一痕初見海上生,頃刻長驅作怒聲。萬馬突圍天鼓碎,天鼇翻見雲山傾!」吟聲激越,澎湃的濤聲竟也掩不住。

  吟罷,檀羽沖愴然說道:「這首詩是我上次渡江之時,一位朋友在我的耳邊唸給我聽的,可惜她已是隨江潮而去,永不回頭了。」

  赫連清雲知道他說的是誰,無言可以慰解,唯有緊握他的手了。

  舟子忽然驚呼:「快快伏下,要撞船了!老天爺保佑,可別讓它撞上!」

  赫連清雲道:「別怕。」接手替他掌舵。檀羽沖頗感意外:「想不到她也會操舟,雖然沒有小妹子那麼靈活,卻似乎更穩。」他也使出了千斤墜的重身法,助了赫連清雲一臂之力。

  「險灘已經過了!」赫連清雲微笑說道。

  果然不過一會兒,船已靠岸。

  岸上一大群人,有以文逸凡為首的江南俠義道,也有丐幫的刑堂香主風火龍。甚至還有當官的南宮造和濮陽堅。不過他們是以武林中人的身分與會的,

  風火龍喝道:「你這奸細,竟敢重到臨安,我是特地趕來會你的!」他已打聽到文逸凡有「寬恕」檀羽沖之意,是以首先發難,給他來個下馬威。

  「他是宋國忠良之後,不是金國奸細!」不知是誰,在人叢中叫起來。

  南宮造冷笑道:「檀貝子,你好呀!——」

  檀羽沖微笑道:「我不是貝子,我的堂兄弟檀世英才是貝子,他托我問你問好!」

  南宮造怕他抖出自己與檀世英同謀之事,「下文」登時被切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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