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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檀羽沖是全靠那支人參續命的,鐘靈秀怎會有那樣名貴的人參呢?他當然早就想到它的「來歷」是「可疑」的了,正因為他早已隱隱猜到幾分,這才沒有向鐘靈秀「查根問底」,此時聽得鐘靈秀提起,只好裝作方始省起的模樣說道:「出了千柳莊,我昏迷了那麼多天,你不說我都幾乎忘了。對啦,那支人參是誰給你的。」鐘靈秀道:「不是給我的,是給你的。給你送這份厚禮的人就是赫連清波!」

  檀羽沖雖然早就料到是赫連清波所為,但從鐘靈秀口中得到證實,他還是不禁呆了一呆。

  鐘靈秀緩緩說道:「柳元甲是有心害你,但她無心害你。或者她的行為曾經傷害過你,但她也曾經救過你的。不錯,她和柳元甲是完顏王府的人,但似乎還不能說他們乃是一丘之貉。這就是他們之間的不同!」

  檀羽沖呆了一會,心裡想道:「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懂事了。她不但能幹,而且明白真理,許多大人恐怕都不如她。」

  鐘靈秀今天穿的是件新衣,裁剪合身,襯托出一個少女玲瓏浮凸的體態,檀羽沖突然發覺,她朝夕相處了半年有多的「小女孩」原來已是他不知不覺之間「成熟」了。不僅僅是「懂事」的那種「成熟」,而且是可以吸引男人注意的那種成熟了。他呆了一呆,心道:「啊,我可不能再把她當孩子了。」鐘靈秀道:「大哥哥,你不認識我嗎,這樣望著我?」檀羽沖道:「我真的有點這樣感覺,你好像一剎那間就變成大人了。」

  鐘靈秀嘟著小嘴道:「大哥哥,我最不高興你老是把我當作孩子。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已經滿十八歲了。」

  檀羽沖過:「真的嗎,那麼我可要補賀你的生日了。」鐘靈秀心裡甜滋滋的,說道:「咱們剛才談的是赫連姑娘,你別裝作忘了。」檀羽沖道:「你要我說什麼?」鐘靈秀道:「我已經把真相告訴你了,你的性命最她救的。我也要你把真心話告訴我,你是不是想要見她?」她望著檀羽沖,好像是要看他心底的秘密。

  檀羽沖道:「我與她恩仇早已一筆勾銷,我是不想再見她了。」鐘靈秀半信半疑,妙目斜睨,輕輕說道:「真的?」

  檀羽沖道:「她和柳元甲縱然不能說是一丘之貉,但無論如何,她和咱們總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即使我不把她當作仇人,也只能把她當作站在敵對一方的人了。」

  鐘靈秀聽得「咱們」二字,好像吃了蜜糖一樣,心中感到一股甜意,笑道:「大哥哥,你真的能夠狠得下心腸,把她當作敵人?」

  檀羽沖道:「說老實話,我是不想殺她的。就因為我不想殺她,所以我不願意再見她了。你明白嗎?」

  鐘靈秀望著他的眼睛,半晌,點了點頭,說道:「大哥哥,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了,不過──」檀羽沖道:「還有什麼不過?」

  鐘靈秀道:「就只有我陪著你,年復一年的在這座荒山上住下去。你不會感到寂寞嗎?」

  檀羽沖道:「我有過一次感到非常寂寞的經驗,啊,那個寂寞之感是可怕極了!你想知道是在何時嗎?」鐘靈秀道:「當然想要知道啦,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吧。」

  檀羽沖道:「是在千柳莊大戰的時候。更確切的說,是在江南大俠鐵筆書生文逸凡和柳元甲聯手夾攻我的時候!」鐘靈秀道:「不錯,那個時候,當真是你最危險的時候!」

  檀羽沖道:「不,那個時候,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根本就不去理會什麼危險不危險了。但是我可以不想到危險卻不能不感受到那異樣的寂寞!」他喘了口氣,繼續說道:「你知道我來江南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和江南的俠義道結交的,文大俠尤其是我想結交的朋友。在臨安的那段日子,一度我們也曾經交上了朋友了。柳元甲要殺我,早已在我意料之中,甚至赫連清波要和他串謀來對付我,雖然是我始料之所不及,我也還不是特別傷心。但文逸凡是我尊敬的朋友,想不到他對我的誤會如此之深,竟也要來殺我,而且是和柳元甲聯手殺我。當我看見他帶領的那班江南俠義道都已來到的時候,我只覺得這個世上已是沒人能夠諒解我了,天地之大,已是無我容與之地!我感覺到有生以來從所未有過的寂寞!」

  鐘靈秀嬌軀微顫,說道:「那個時候,我大概已經是在你的懷中昏迷過去的,但你應該知道,最少還有一個人相信你是好人,最少還有一個人是在關心你的啊!即使她那時候是已經沒有知覺,她也還是在關心你的啊,大哥哥,你在想什麼?你不是在笑話我說的話不合理路吧?」

  沒有知覺,還怎能「關心」別人。聽來似乎不合「理路」,但鐘靈秀卻是衝口而出,說得極為自然,檀羽沖也完全明白她的心意,絲毫地不覺得可笑。

  檀羽沖點了點頭,說道:「我懂,所以當我一張開眼睛,發現你在我身旁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不是孤立無援的了。」

  鐘靈秀喜道:「真的?」

  檀羽沖道:「寂寞在於心境,在千柳莊的時候。滿眼都是人,我卻如同置身鬼域!在這裡只有你和我,但荒山卻好像變成了樂園。」

  這剎那間,鐘靈秀愁眉盡展,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容光煥發,滿臉都是歡笑。「大哥哥,聽得你這樣說,我真高興!」不知她是否高興得忘了形,突然縱體入懷,抱著檀羽沖在他的臉上吻了一吻。溫潤的紅唇印在他的臉上,一股醉人的芳香透入他的心房。這一下突如其來的「襲擊」,令得他不知所措,他沒有氣力推開她(儘管他已經恢復了幾分功力),或者更確切的說,他根本就沒有想要推開她。這真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剎那間天地萬物都好像靜止了,他只聽了見了自己的心跳。

  為什麼會有這種奇妙的感覺?殺出千柳莊的時候,他曾經抱著她走過長路,在他昏迷的那七天七夜,鐘靈秀也曾背著他走上高山,也嚼咀爛人參喂給他吃,最後那次,他且是已經有了知覺的。一陣「迷茫」過後,兩人都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鐘靈秀站了起來,像是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失態忘形,羞紅了臉。檀羽沖沒有鏡子,看不見自己的臉色,但鐘靈秀的粉臉就像一面鏡子,看不見自己的臉色一定也是像她一樣。因為他也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是熱辣辣的了。

  奇妙的感覺是互相感染的,用不著說話,心靈已相通。為什麼會有這樣奇妙的感覺,他們也都明白了。因為此刻的鐘靈秀在他的眼中,已經不再是稚氣未消的「小妹妹」了,她是已經懂得面紅的少女了。而他在鐘靈秀的眼中,恐怕也不僅只是個「大哥哥」了,不過他們雖然都有感覺到這種感情上微妙的變化,卻是誰也沒有勇氣說出來。

  沉默片刻,檀羽沖笑道:「你不是要做大人麼,對大哥哥還是這樣撒嬌?」鐘靈秀佯嗔道:「誰叫你仍然把我當作孩子,你越把我當作孩子,我就越發淘氣。」兩人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留下的那一點「尷尬」也在笑聲中化為烏有了。

  檀羽沖道:「說正經的,有一樁大事還得備辦呢,咱們可不能盡開玩笑了。」

  鐘靈秀一怔道:「哦,什麼大事?」

  檀羽沖道:「給鐘家大小姐補祝她的十八歲生辰呀!」鐘靈秀道:「說正經還是不正經,哼,大哥哥,你就知道和我開玩笑的。」其辭若有憾焉,其心則實喜之。

  檀羽沖道:「你不是說滿了十八歲就是大人麼,這還不是大事,還有什麼才是大事?」

  鐘靈秀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氣,這才開懷笑了起來:「大哥哥,你真好。多謝你還記得!」檀羽沖道:「你剛剛說過的我怎麼能就忘記呢?但可惜──」

  鐘靈秀連忙問道:「可惜什麼?」

  檀羽沖道:「可惜沒有美酒。」鐘靈秀道:「你瞧這是什麼?」從她的百寶袋中拿出一樽酒來。檀羽沖道:「這是江南的名酒『女兒紅』呀,我在臨安喝過的。你怎麼得來?」

  鐘靈秀道:「用你的一顆金豆換來的。我來給你配幾個小菜送酒。有新摘的竹筍和山雞,還有用另一顆金豆換來的臘肉和魚幹,你說可好?」

  檀羽沖笑道:「小妹子,這回你可真是做了蝕本生意了。本來是我要給你做壽的。如今我只出一張嘴,一切還是要勞你動手。」

  酒菜弄好,明月已掛松梢。

  檀羽沖喝了兩杯,若有所思,說道:「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是不是中秋已經到了。」

  鐘靈秀道:「我的生日是中秋前三天,已經過了兩天,今天應該是八月十四。」

  檀羽沖道:「嗯,那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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