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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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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嘆道:「一千兩銀子,你當是容易掙的嗎?咱們這間雜貨店頂多也不過值二千兩銀,去了一半了!」 妻子道:「銀子要緊,還是性命要緊?莫說半間,就是整間雜貨店送掉,倘能保得你們父子平安,那已是要叩謝神恩了。」 鍾靈秀聽了店夫妻的對話,心裏想道:「他們還有辦法可想,那些拿不出銀子的窮人家可是逃不過骨肉分離的災難了。唉,金虜抽壯丁抽得如此緊急,恐怕就要南侵了,這消息可不能讓大哥哥知道!」她知道檀羽沖最擔憂的就是這件事情。 她在這間雜貨店拿的東西大概只值六七兩銀子,卻放下了五顆金豆,五顆金豆可以換五十兩銀子有餘。 她第一次對檀羽沖說謊,雖然掩飾的好,神態也還有點不大自然。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在想什麼?」 鍾靈秀笑道:「沒什麼,大哥哥,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做了蝕本生意,你的一大把金豆,我都給你花光了。」 檀羽沖笑道:「金子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衣裳。你換來的東西都是我想要的,再多花一點金子,我也說值得。」 鍾靈秀道:「你瞧這匹綢緞好不好,我先給你縫兩件衣裳。」檀羽沖道:「先給你自己縫吧。我也不用綾羅綢緞,只需要粗布衣裳就行。」 鍾靈秀道:「我拿回來的綢,也足夠咱們每人縫兩三套呢。」檀羽沖笑道:「又不是穿出去作客人,在這荒山裏穿給誰看?」鍾靈秀道:「你穿給我看,我也穿給你看呀。你不喜歡看見我穿得漂亮嗎?」 檀羽沖道:「喜歡,當然喜歡。」這句話他是帶著笑容說的,但笑容卻也掩不住他那黯然的神色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鍾靈秀做糕餅、縫新衣、製傢具,還要抽出時間練武,忙得倒是挺有意思。 檀羽沖也在勤練內功,真氣漸漸能在丹田凝聚了,但還是未能打通奇經八脈,只能坐立,未能得動。 這幾天鍾靈秀在山溪洗了衣裳回來,看見檀羽沖伏在新製桌子上「寫字」。沒有紙筆,他是用手指當筆,寫在培乾的竹片上,那些竹片是鍾靈秀準備拿來做一張茶几的。 說是寫字,其實是刻字。 鍾靈秀走近去看,只見他在竹片上刻的字,筆劃整齊深淺如一,每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鍾靈秀喜道:「大哥哥。你的功力恢復了!這些字也寫得真是漂亮哦!」檀羽沖道:「大概只恢復三分功力罷了,還差得遠呢。在竹片上寫字,有的人寫得很好,但我尚未習慣,書法也是未能講究的。」 鍾靈秀道:「讓我瞧瞧。」拿過來看,只見他「寫」的是南唐中主李璟作的一首詞。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欄杆。」 鍾靈秀看了,默默不語。 檀羽沖道:「怎麼樣,瞧出毛病了吧?」 鍾靈秀道:「綠波就是碧波吧?」檀羽沖道:「不錯。」鍾靈秀道:「碧波也就是清波吧?」檀羽沖道:「咦,你究竟想說什麼?」 鍾靈秀幽幽嘆了口氣,說道:「大哥哥,你還在想念那位赫連姑娘?」玉面妖狐是複姓赫連,雙名清波的。 檀羽沖呆了一呆,笑道:「小妹子,你的想像力真夠豐富,將來大有希望做個詩人。我只不過見一年一度又秋風,不免有點感觸,借南唐中主這首《攤破浣溪沙》,好比借別人的酒杯,以澆自己胸中的塊壘而已。」不過他雖然否認並非因為詞中「綠波」二字,聯想到「清波」,才寫這首詞,但心底卻是不禁自問:「我真的就能忘記了清波麼?」 不錯,這些日子他是極力在抑制自己,不去再想赫連清波,但在不知不覺之間,赫連清波的影子還是突然會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的。他不想欺騙自己,但他不想傷了這小妹子的心,卻是不便直言無隱了。鍾靈秀笑了笑,說道:「大哥哥,即使你是在想她,我也不會生你的氣。」 檀羽沖道:「她是王府的乾格格,柳元甲背後靠山,也正就是她的乾爹,難道你不恨她?」 鍾靈秀道:「我的爺爺死在千柳莊,她是千柳莊的半個主子,我對她當然絕無好感,但我還是不能不替她說句公道話,她和柳元甲畢竟還是有所不同的!」 檀羽沖想不到她會替赫連清波說好話,怔了一怔道:「依你看他們有什麼不同?」鍾靈秀望著他,過了半晌,說道:「大哥哥,有一件事情我本該早就告訴你的,卻一直沒有告訴你,那支人參,你知道是誰給你的嗎?」 檀羽沖是全靠那支人參續命的,鍾靈秀怎會有那樣名貴的人參呢?他當然早就想到它的「來歷」是「可疑」的了,正因為他早已隱隱猜到幾分,這才沒有向鍾靈秀「查根問底」,此時聽得鍾靈秀提起,只好裝作方始省起的模樣說道:「出了千柳莊,我昏迷了那麼多天,你不說我都幾乎忘了。對啦,那支人參是誰給你的。」鍾靈秀道:「不是給我的,是給你的。給你送這份厚禮的人就是赫連清波!」 檀羽沖雖然早就料到是赫連清波所為,但從鍾靈秀口中得到證實,他還是不禁呆了一呆。 鍾靈秀緩緩說道:「柳元甲是有心害你,但她無心害你。或者她的行為曾經傷害過你,但她也曾經救過你的。不錯,她和柳元甲是完顏王府的人,但似乎還不能說他們乃是一丘之貉。這就是他們之間的不同!」 檀羽沖呆了一會,心裏想道:「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懂事了。她不但能幹,而且明白真理,許多大人恐怕都不如她。」 鍾靈秀今天穿的是件新衣,裁剪合身,襯托出一個少女玲瓏浮凸的體態,檀羽沖突然發覺,她朝夕相處了半年有多的「小女孩」原來已是他不知不覺之間「成熟」了。不僅僅是「懂事」的那種「成熟」,而且是可以吸引男人注意的那種成熟了。他呆了一呆,心道:「啊,我可不能再把她當孩子了。」鍾靈秀道:「大哥哥,你不認識我嗎,這樣望著我?」檀羽沖道:「我真的有點這樣感覺,你好像一剎那間就變成大人了。」 鍾靈秀嘟著小嘴道:「大哥哥,我最不高興你老是把我當作孩子。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已經滿十八歲了。」 檀羽沖過:「真的嗎,那麼我可要補賀你的生日了。」鍾靈秀心裏甜滋滋的,說道:「咱們剛才談的是赫連姑娘,你別裝作忘了。」檀羽沖道:「你要我說什麼?」鍾靈秀道:「我已經把真相告訴你了,你的性命最她救的。我也要你把真心話告訴我,你是不是想要見她?」她望著檀羽沖,好像是要看他心底的秘密。 檀羽沖道:「我與她恩仇早已一筆勾銷,我是不想再見她了。」鍾靈秀半信半疑,妙目斜睨,輕輕說道:「真的?」 檀羽沖道:「她和柳元甲縱然不能說是一丘之貉,但無論如何,她和咱們總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即使我不把她當作仇人,也只能把她當作站在敵對一方的人了。」 鍾靈秀聽得「咱們」二字,好像吃了蜜糖一樣,心中感到一股甜意,笑道:「大哥哥,你真的能夠狠得下心腸,把她當作敵人?」 檀羽沖道:「說老實話,我是不想殺她的。就因為我不想殺她,所以我不願意再見她了。你明白嗎?」 鍾靈秀望著他的眼睛,半晌,點了點頭,說道:「大哥哥,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了,不過——」檀羽沖道:「還有什麼不過?」 鍾靈秀道:「就只有我陪著你,年復一年的在這座荒山上住下去。你不會感到寂寞嗎?」 檀羽沖道:「我有過一次感到非常寂寞的經驗,啊,那個寂寞之感是可怕極了!你想知道是在何時嗎?」鍾靈秀道:「當然想要知道啦,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吧。」 檀羽沖道:「是在千柳莊大戰的時候。更確切的說,是在江南大俠鐵筆書生文逸凡和柳元甲聯手夾攻我的時候!」鍾靈秀道:「不錯,那個時候,當真是你最危險的時候!」 檀羽沖道:「不,那個時候,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根本就不去理會什麼危險不危險了。但是我可以不想到危險卻不能不感受到那異樣的寂寞!」他喘了口氣,繼續說道:「你知道我來江南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和江南的俠義道結交的,文大俠尤其是我想結交的朋友。在臨安的那段日子,一度我們也曾經交上了朋友了。柳元甲要殺我,早已在我意料之中,甚至赫連清波要和他串謀來對付我,雖然是我始料之所不及,我也還不是特別傷心。但文逸凡是我尊敬的朋友,想不到他對我的誤會如此之深,竟也要來殺我,而且是和柳元甲聯手殺我。當我看見他帶領的那班江南俠義道都已來到的時候,我只覺得這個世上已是沒人能夠諒解我了,天地之大,已是無我容與之地!我感覺到有生以來從所未有過的寂寞!」 鍾靈秀嬌軀微顫,說道:「那個時候,我大概已經是在你的懷中昏迷過去的,但你應該知道,最少還有一個人相信你是好人,最少還有一個人是在關心你的啊!即使她那時候是已經沒有知覺,她也還是在關心你的啊,大哥哥,你在想什麼?你不是在笑話我說的話不合理路吧?」 沒有知覺,還怎能「關心」別人。聽來似乎不合「理路」,但鍾靈秀卻是衝口而出,說得極為自然,檀羽沖也完全明白她的心意,絲毫地不覺得可笑。 檀羽沖點了點頭,說道:「我懂,所以當我一張開眼睛,發現你在我身旁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不是孤立無援的了。」 鍾靈秀喜道:「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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