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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當然他知道完顏鑒夫人帶走他的妹妹,是出於一番好意,但這個妹妹,他總是要找回來才行。

  他也知道師父的心事,師父雖然業已隱居深山,不問世事,決意要練成絕世武功。他把自己的理想和抱負都已寄託在他的身上了,但他知道,他的師父還有一個拋不開的人,那人就是他的舊日情人,亦即是完顏鑒的夫人。

  完顏夫人是在七年前離開丈夫,耶律玄元不知她的下落,也沒打聽過她的消息。他的心事只有徒弟知道。

  為了找尋自己的妹妹,為了師父的想念,他都應該設法去打聽完顏夫人的消息。

  「不知完顏夫人是否已經回到燕京老家,可惜我剛才忘記了向清波打聽她的母親舊家的住址。她的母親和完顏夫人本是鄰居的。」

  他回到了七年前的舊家,所有的親人都已長埋黃土,他孑然一身,不禁愴然淚下。

  但不幸中之萬幸的是。他的父母和爺爺、外公(張炎)等人的埋葬地點是在兩面懸崖夾峙下的一個幽谷,是外人很難發現的隱秘之所,倒沒有受到破壞。

  四個親人,三座墳墓。為了怕別人發現,三座墳墓都沒敢立下墓碑,也不像一般墳墓的形式,只是三堆「土饅頭」。如今土堆上已是野草叢生了。左邊那一堆黃土埋的是他的「外公」張炎,中間那堆的是他的爺爺檀公直,右邊那堆黃土則是他的父母合葬。但除了他之外,又有誰能知道,這三坯黃土之下,埋葬的竟是金國的貝勒、貝子、大宋的義士和抗金名將岳飛的外孫女兒?

  天色忽地轉為陰沉,落下小雨。苦雨淒風,天公也似為他悲泣。檀羽沖撮土為香,在爺爺墳前稟告:「爺爺,我已經殺了哈必圖,替你報了仇了!」

  但真的報了仇麼,一陣冷風吹來,他從激動中恢復了清醒,他知道爺爺真正的仇人其實是金國的皇帝,哈必圖不過是奉命行事的奴才頭目而已。他的武功再好,這個仇只怕也是難以報。爺爺也未必希望他真的去殺了金國的皇帝替自己報仇。

  他心頭苦笑,轉過身在父母墳前跪下,說道:「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媽媽,我沒有辜負的你的期望,我已經跟師父學好武功回來了。你的教導,我絕不敢忘記。」他迎著苦雨淒風,走到「外公」墳前跪下,他已經知道這個「外公」並不是他的親外公,但這個外公對他母子恩重如山,而且也是最疼他的。他懷著悲痛與歉疚的心情,跪在張炎墳前說道:「公公,你對我們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是永難報答的了。你暫且在這裡安歇吧。你的心願我將來必定為你做到的。」

  張炎的心願是什麼,就是希望在他死後,屍骸能夠重歸故舊,安葬在他故主張憲的墳墓旁邊。

  他的這個心願,是在他的生前,告訴檀羽沖的母親的,檀羽沖的母親在她臨死之前,也還沒有忘記她這個義父的心願當作遺囑吩咐自己的兒子。

  張炎的故主張憲就是檀羽沖真正的外公。而檀羽沖亦已知道了母親的外公(亦即是他的外曾祖父)乃是宋朝的抗金名將岳飛。他的外公張憲不但是岳飛的女婿,也是岳飛手下的第一員猛將。

  外公和曾祖父他都沒有見過,他的母親也沒有見過。

  但他的母親生前卻渴望能夠回去祭掃他們的墳墓的。而檀羽沖對這兩個未見過面的早已死了多年的尊長,也懷著極其敬慕的心情的。

  媽媽留給他的傳家之寶還藏在他的身上,那是一個錦盒,錦盒裡藏的是一張色澤已變得暗黃的紙條。但在這張殘破的紙張上卻有嶽飛親筆寫的一首詞,這張嶽飛的筆跡是張炎舍了性命保存下來,在臨死之前交給他的媽媽,他的媽媽又在臨死之前交給他的。

  這首滿江紅詞,他早已熟記心中,用不著打開錦盒,拿出來看了。

  他站在風雨之中,手指觸摸錦盒,胸中盡是激情,放聲吟道: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

  遙望南天,依稀可以想見他的外曾祖父當年策馬橫刀,高呼「直搗黃龍,與諸君痛飲」的豪情;檀羽沖不禁悠然神往。

  他從師父口中知道,害死嶽飛的那個大奸臣秦檜亦早已死,如今嶽飛的冤雖然還未得到皇帝正式下詔昭雪,但嶽飛的墳墓則已是得到皇帝的默許在西湖旁邊建起來了。

  即使沒有母親的遺囑,他也是多麼的想到這位抗金名將的墓前,一致心中的悼念啊!

  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雨收雲散,但他的心情還是像風雨如晦之際的一樣淒迷。

  是南赴臨安,還是北上中都。

  他望向遠方,在想著自己要走那一條路。

  忽地看見山下塵頭大起,有一隊金兵押著一群「壯丁」經過,說是「壯丁」,有許多其實已是餓得面黃肌瘦的病夫了。兵士正在鞭打那些走不動的「壯丁」,強逼他們跟上隊伍。

  站在高山上的檀羽沖當然看不見「壯丁」的病容,鞭打的動作也看不見。但他卻聽得見他們哀號的聲音。

  有那麼多人希望過太平的日子,那就總有辦法可以阻止戰爭吧?他想。也唯有阻止戰爭,才能夠救那些人的苦難。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終於他下了決心,走下山去,走向北方。

  太陽重新從烏雲裡爬出來,烏雲漸漸消散,他心底的陰霾也漸漸消散了。

  眼底是「秋光」,心底卻是「春光」,是明媚的春光。

  赫連清波也正是在北上金京的途中。

  和檀羽沖一樣,此際她也正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不同的是,檀羽沖尚未知道她的來歷,而她則已是知道檀羽沖來歷了。

  「看來這個姓檀的少年,多半就是檀公直的孫兒了。」因為檀公直和耶律玄元有深厚的交情,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檀羽沖姓「檀」,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自是用不著檀羽沖自己說出來,她也猜得到他是誰了。

  她走的是一條山路,山色清幽,但她的心情卻是煩亂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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