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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完顏鑒心裡也是忐忑不安,只好從旁解釋:「南朝詞風甚盛,每有新詞一出,民間藝人就拿來譜曲,到處都有人唱。商州和南朝交界,自從那年停戰之後,至今未再重啟干戈,百姓往來也漸漸多了。南朝流行的詞曲,往往也在商州流行。倘若不是仔細查問,連我也不知道曲詞是誰寫的。這兩年我管軍務多了一點,這些小事情也沒工夫去細查啦。不過,這首詞雖然是辛棄疾寫的,詠贊的只是牡丹,倒似乎沒有什麼犯忌之處。大人若認為不當,我願代她受過。」他看得出哈必圖很喜歡那個歌姬,他也捨不得將那歌姬責打,是以大膽代她求情。

  哈必圖哈哈笑道:「將軍過慮,唱南朝流行的曲子有什麼關係?咱們的皇上還寫漢詩呢。完顏將軍,你知道嶽飛吧?」完顏鑒道:「嶽飛我怎能不知,他是咱們金人的死對頭!」

  一個歌姬道:「不是聽說嶽飛早已死了多年嗎?」

  完顏鑒哼了一聲道:「他的骨頭化了灰也還是咱們的死對頭。你一個娘兒那裡懂得,嶽飛雖然死了,他的舊屬還未死絕,要奉他的什麼遺志和咱們作對。哈大人,因何你提起嶽飛?」哈必圖道:「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完顏將軍,你一定想不到。」

  完顏鑒道:「是和嶽飛有關的嗎?」哈必圖道:「不錯。」完顏鑒道:「哦,那是一件什麼事情?」

  哈必圖喝了一杯酒,說道:「有一天我們見皇上搖頭晃腦地念詩,連說寫得好,寫得好。我問是誰寫的,他說是嶽飛寫的什麼滿堂紅。」

  歌姬忍著笑道:「是滿江紅吧?」

  哈必圖一拍腦袋,說道:「對,是滿江紅。不過依我看來,滿堂紅可要比滿江紅好聽,最少也多一點吉利的兆頭。嶽飛寫的詩不叫滿堂紅,怪不得他不以他不能逢凶化吉,要給秦檜殺了。」

  完顏鑒不敢指出《滿江紅》是詞不是詩,說道:「哦,這我倒真料想不到,皇上怎的念嶽飛的詩?」

  哈必圖道:「皇上說嶽飛的口氣很大,我倒要和他比一比。他誇口要直搗黃龍,但終他一生都做不到。我卻要在有生之年,滅了宋國。皇上還因此寫了一首漢詩,說是要和嶽飛比一比高下呢!」完顏鑒好奇之心大起,說道:「皇上這首詩不知哈大人可記得否?」

  哈必圖道:「皇上的詩,我怎敢不念得滾瓜爛熟。」當下敞開喉嚨,把這首詩朗誦出來:

  「混一車書四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這首詩他念過不知多少遍,果然是熟極如流,背得一字不差。

  完顏鑒作洗耳恭聽狀,聽罷,擊節大贊:「皇上此一禦詩,氣蓋今古,嶽飛怎能和皇上相比,要比也只有──」哈必圖道:「哦,只有誰?」

  完顏鑒道:「只,只有歷史上功業最大的皇帝,才能和皇上相比,岳飛何足道哉?」

  原來金主完顏亮雖說是要和嶽飛一比高下,但這首詩卻是自比秦始皇的。只因秦始皇功業雖盛,但在歷史上也以殘暴著名,故此完顏鑒不敢直言。

  秦始皇統一六國後,「書同文,車同軌」,即是把文字統一了,把度量衡(包括車軌的長短,田畝的大小、錢幣的輕重和形式等等)的制度也統一了。「混一車書」亦即是代表統一天下的意思。

  完顏亮此詩,意思是說。他要像秦始皇一樣統一天下,不容許江南有宋國另劃疆界。西湖與吳山都在南宋的首都臨安(即今杭州)境內,「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即是要滅亡宋國的意思。

  修剪花那個女花匠聽得哈必圖朗誦此詩,心頭大憤,不知不覺,「哢嚓」一聲,剪斷了一枝不該剪的枝頭上開有牡丹花的花枝,幸而她的主人商州節度使完顏鑒正在把全副精神用於和欽差對話,大拍他們皇上的馬屁,沒注意及她。哈必圖哈哈大笑。說道:「對,對,嶽飛怎能和咱們的皇上相比,嶽飛的『直搗黃龍』只是夢想,咱們皇上的『立馬吳山』則是必定可以實現的!」

  他喝了一杯酒;繼續說道:「嶽飛不能和咱們的皇上相比,辛棄疾也不能和嶽飛相比,對不對?」

  完顏鑒道:「對,對極了!嶽飛最高的官銜是少保,辛棄疾如今還不過是耿京手下的參軍。當然不能相比,不能相比!」

  哈必圖笑道:「是呀,皇上連嶽飛的什麼、什麼滿堂紅都念得滾瓜爛熟,你們唱一唱辛棄疾的什麼、什麼──(歌女輕輕提醒他道:「鷓鴣天」)對、對,什麼鷓鴣天,那又什麼關係!」

  完顏鑒放下心上石頭,說道:「多謝大人通情達理,不加責怪。但她們選詞不當,還得罰她們多唱一曲。」

  領隊的歌女已有戒心,連忙請示:「不知大人喜歡什麼曲子?」

  哈必圖哈哈大笑道:「你問我怎樣殺人,我倒敢自誇是個行家,問我曲子的好壞,那可是向瞎子問路了,還是請完顏將軍說道吧。」

  完顏鑒道:「哈大人過謙了。但哈大人既然有命,我也不敢推辭,就替哈大人點一曲吧。詠牡丹的詩詞。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但似乎以唐代詩人李白的清平調三章最為膾炙人口,就叫她們唱李白的清平調如何?」

  要知李白的清平調是為唐明皇與楊貴妃賞牡丹寫的,這是「奉旨題詩」,必須討好皇帝和楊貴妃的,在李白的詩篇其實是庸俗之作,但卻不會犯忌。(這裡的犯忌是指犯哈必圖之忌,至於詞中的趙飛燕犯楊貴妃之忌,那是另一回事了。)哈必圖笑道:「將軍說是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唱吧,唱吧!」

  歌女重展歌喉,唱道: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枝紅豔露疑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卸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哈必圖拍掌贊道:「妙極,妙極,你若是被選入宮中,一定也會得到當今皇上帶笑上看的。」歌女猶有餘悸,不敢多說,甚至連打情罵俏的話都沒心思說了,只道:「大人,取笑了。」

  完顏鑒道:「不知大人是否還想再聽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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