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武林天驕 | 上頁 下頁
一三


  張炎抹去臉上的淚痕,探手懷中,拿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錦盒,似是女子的用具,張雪波正自奇怪,不知他拿出這個錦盒何用,只見他已經把錦盒打開,顫抖的手指輕輕把一張色澤已變得暗黃的紙張抽了出來,遞給張雪波:「這是岳少保親筆寫的一首詞,詞牌名滿江紅,是那年他大破金兀朮之後寫的,我為你珍藏了二十多年,如今應該交給你了。你先看一遍,看看有沒有不認得的字。」張炎不待她發問,就先說了。

  張雪波小時候雖然也曾跟張炎讀書寫字,但因張炎讀書無多,她所認識的字也是有限。普通常用的字她是認得的,較深較僻的就認不得了。岳飛的這首滿江紅詞倒沒有什麼僻字,但因為寫得龍飛鳳舞,有幾個字筆劃也比較複雜,對她而言還是屬於「深字」的。不過當她正在仔細認字之時,張炎已是情不自禁朗誦起來了。(這首詞他不知背過多少遍,早已熟極如流了。)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侍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長哥當哭,張炎唸完了這首《滿江紅》,不由得老淚縱橫,仰天長嘯,拍案叫道:「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我永遠不會忘了岳少保的遺訓!」

  張雪波也是熱血沸騰,不過她和張炎不同的是,除了激情,她還有疑惑。

  她等待張炎稍微冷靜下來,方始問道:「爹爹,岳少保親筆寫的這幅字是你最寶貴的吧?」張炎道:「那還用說,它在我的心中是無價之寶,我愛護它甚於我的生命!」張雪波道:「那你為什麼要給我?不錯,我知道你把我當作親生女兒,但縱然如此,我也不能要你最寶貴的東西呀。」

  張炎說道:「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岳少保這幅書法本應是屬於你的,我不過為你收藏而已。」

  張雪波越發驚疑,說道:「我還以為是爺爺求岳少保寫的,以為是爺爺留給你做傳家之寶的。」她叫慣了張炎做爹爹,如今她所說的「爺爺」實即是指張炎的父親張保。原來她誤解了張炎說的那句話,她以為張炎說的為她珍藏,乃是因為張炎已經沒有別的親人,故而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保留給她。

  張炎說道:「你猜錯了,這件無價之寶是你的母親交給我代為保管的,你長大了。我當然應該把你母親的遺物交還給你。」張雪波道:「為什麼我的娘親會有岳少保寫的字呢?」張炎說道:「你別心急,岳少保的故事我還沒有說完呢,一待我說完,你就明白了。」

  他又自斟自飲,喝了兩杯,然後說道:「岳少保手下有兩員大將,一個是他的養子岳雲,一個是他的女婿張憲。岳雲勇猛過人,張憲則不但打仗勇敢,更兼精通兵法,在岳家軍中,地位在諸將之上。岳少保就是因為他屢立戰功,故而把名叫艮瓶的女兒嫁給他的。」(按;張憲為岳飛女婿一事,正史不載,只見於稗官野史。但杭州建有張烈文侯(張憲謚號)祠,塑艮瓶像以配之。淵雅之士,亦引之入文,如清代吳錫麟之岳王論中,即有「共愛婿以同歸,合佳兒為一傳」之句)

  「秦檜要害岳少保,當然不能放過張憲和岳雲,他首先就從陷害張憲和岳雲開始的。他指使大理寺卿(相當於現代最高法院的審判長)周三畏誣告張憲和岳雲謀反!」

  張雪波道:「告人謀反,也總得有個證據吧?」

  張炎道:「早已有人這樣質問過秦檜了。這個人是當時和岳少保齊名的一位大將,名叫韓世忠。他的官職比岳少保還高一級,是正樞密使、(相當於國防部長)

  「秦檜指使周三畏誣告張憲和岳雲謀反,最後把岳少保也牽連上了。還不僅是『牽連』而已,他們竟敢把岳少保說成是造反的主謀,是他指使兒子和女婿密謀造反的。

  「他們一口咬定張憲和岳雲有書信往返,商量在襄陽發動兵諫。所謂『兵諫』即是要反叛了。但是所謂反書他們又拿不出來,他們拿得出來的只是一張由他們捏造的張憲的供辭。

  「韓世忠當然知道這個冤獄就是秦檜一手造成的,他就跑去問秦檜:相公,岳飛縱有不是,但萬萬不至於謀反。這樣對付功臣,將使人心渙散,恐非國家之福。請問相公,岳飛謀反,有何證據?

  「秦檜答道:『飛子雲與張憲的信,雖然不明下落,但岳飛有罪,罪名是實!』韓世忠:『他的罪名是什麼?』」

  說至此處,他頓了一頓。張雪波聽得出了神,急於知道結果,說道:「爹爹,你怎麼不說下去,岳飛的罪名究竟是什麼?」

  張炎一聲長嘆,憤然說道:「韓世忠猜想不到,任何人恐怕也猜想不到!秦檜說的岳少保的罪名,只有三個字。」

  張雪波道:「是那三個字?」

  張炎道:「莫須有!」

  張雪波呆了半晌,說道:「真是豈有此理!韓世忠怎樣說?」

  張炎道:「秦檜以宰相之尊,竟敢說出這樣無賴的話,韓世忠還能說什麼呢?他只能拂袖而起,冷笑說道:『相公,這「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說罷,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出相府。」

  檀道成聽得也不禁激動起來,沉聲罵道:「該死,該死!」

  張雪波回頭望他,目光頗有詫意:「成哥,你說什麼?」

  檀道成道:「我是說秦檜該死;雪妹,我和你一樣,我只知道有好人壞人之分,難道你以為我會幫秦檜嗎?」

  張雪波臉上綻出一絲笑容,低聲說道:「成哥,原來你我還是兩心如一!」張炎嘆道:「可惜該死的人偏偏長壽,不該死的人卻冤死了。」

  他繼續說下去道:「最後判案那天來到了,大理寺(最高法院)正堂上設下公案,中間是聖旨,左邊是秦檜派來監視審判的中丞何鑄,右邊是主審的大理寺卿周三畏,兩側是陪審官御史大夫万俟卨和羅汝揖。」

  「岳少保反駁:如果是串能謀反,豈有書信往還之理?而且如有此意,何不發動於朱仙鎮大捷之役?那時本人手握重兵,河北義軍紛紛回應,若要造反,只須提出肅清君側的口號,豈不事半功倍?然朝廷頒領退兵,飛即奉命唯謹,退回臨安。飛若有異心,怎能做出這種自投羅網的蠢事?」張雪波道:「駁得有理啊!」

  張炎冷笑道:「秦檜這班爪牙,才不管你有理無理呢。周三畏辯不過岳少保。又給他捏造一條罪名,這條罪名,更笑話了。」

  周三畏說:「岳飛,你是三十二歲那年做節度使的(宋代節度使相當從近代兼管行政的一個大軍區司令長官),你曾向人誇耀:『三十二歲上建節,自古少有。』你可知道太祖皇帝(趙匡胤)也是三十二歲做了節度使的。此言僭越狂悖,自比太祖,與謀反何異?」

  「秦檜派來聽審的何鑄在旁冷冷插話,這話有好多人聽見,張憲都已招認了。但張憲早已被酷刑拷打。在獄中奄奄待斃了的。莫說他根本就不能出庭對質,即使能夠出庭,只怕也沒有說話的氣力。」

  「岳少保只能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最後他們要宣判了,在宣佈之前,循例要問一句:『岳飛,你還有何話說?』四個人一齊喝問。

  「岳少保一言不發,突然除去冠帶,卸下袍服,轉身向外,背對公案,擲地有聲說道:「諸公請看岳飛背上先母手刺的這四個字!」

  「那是朱紅的針跡,大書:『精忠報國』四個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