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武當一劍 | 上頁 下頁
一八五


  不悔師太在松林裡說話,平臺那邊是絕對聽不見的。但那瘦長漢子亦似乎有見及此,果然就把掌法收了,左右雙手都已化掌為指。四根指頭忽伸忽縮,就像四根毒蛇的舌頭。原來他已試出那小子功力尚淺,即使被他打上一掌,當亦不至有甚大礙。

  那「小子」眼見抵敵不住,一個「細胸巧翻雲」又再倒縱出去。瘦長漢子喝道:「小子,就會逃麼?」語音方落,那小子忽地反手一掌,掌勢大異從前,劃的是個圈圈,看來掌勢雖然緩慢許多,卻把對方淩厲的攻勢解了。

  那「小子」轉身迎敵,左掌劃圈,右掌則橫削敵腕;右掌劃圈,左掌則如削如刺。這套「掌法」一使開來,不過十數招就變客為主了。不悔師太不由得又「噫」了一聲,似乎大惑不解。但藍水靈可是心中明白,這小子的掌法可正是從太極劍法變化而來的。

  藍水靈不但知道他的掌法乃是劍法所化,而且還知道它的來源。那正是她在西門燕家中居住的時候,西門夫人曾經教給她的劍法。母親教她劍法,女兒和她拆招。這一招名為「龍門迭浪」,正是西門燕和她拆得最多的一招。

  至此,已是毫無疑義,眼前這個「小子」就是西門燕了。西門燕生性愛美,女扮男裝,也要扮成俊秀書生。藍水靈此際已經確知是她,仔細看時,果然就看出了她的原來輪廓,心中暗笑自己糊塗:「她扮成了俊小子,居然連我也瞞過了。」

  師徒倆正在一個思疑不定,一個驚喜交集之時,場中已是到了勝負立判的時刻。

  瘦長漢子似乎已知不妙,心中焦躁,急於求勝,倏地欺身冒進,五指一攏,疾彈而出,將西門燕的「天璿」「地闕」「玉門」「璿璣」「委中」五處穴道,全都籠罩在他五指可及的範圍之內。這五處穴道分屬四個經脈,任何一個穴道被他點著,不死亦必重傷!

  場中不乏點穴的行家,雖然不識這是從連家的筆法變化而來,卻也看得出它的厲害!頓時就有許多人譁然大呼。

  這些人都以為西門燕難逃毒手,不料結果卻是大出他們的意料之外。只聽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蓋過了眾人的驚呼,那瘦長漢子給拋出了數丈開外,右臂軟綿綿地垂了下來,在場的人,誰也看不清楚那「小子」用的是什麼手法,瘦長漢子的右臂已是給他拗折了。

  眾人吃驚未過,另一件更加令得他們驚異的事情跟著又發生了。

  人叢中突然躍出一人,一把將那瘦長漢子抓了起來,喝道:「你是何人,從實招來!」

  這個人正是武當派掌門之子牟一羽。

  客人比武受傷,按常理說,身為主人家的武當派少掌門是該勸阻的,即使來得晚了,不及勸阻,也該先給傷者裹創。但牟一羽卻是一反常規,以非常嚴厲的口氣盤問傷者!

  瘦長漢子忍著疼痛,亢聲說道:「你為何不盤問那個小子?」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從額角上滴下來。

  有人看不過眼,忍不住竊竊私議:「是啊,就要盤問也該一視同仁!而且,按通常規矩……」

  按通常規矩,如果雙方都是來歷不明,但一方受了傷,那就應該先盤問那個沒受傷的。也不知牟一羽是否聽見了旁人私議,那人的話猶未了,牟一羽已是冷冷說道:「他是我們的客人,你是混上山來的奸細,怎能一視同仁?」此言一出,登時把那些竊竊私議的人嚇住了。

  瘦長漢子汗如雨下,啞聲說道:「我、我也是你們武當派請來的!」

  牟一羽道:「是誰請你?」

  瘦長漢子也不知是否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但見他嘴唇開闔,卻聽不見聲音。

  場中有個老武師是和牟一羽的父親有點交情的,以老賣老,說道:「賢侄,你給他敷上金創藥再問他吧。」

  牟一羽道:「哼,他是詐死!」輕輕一捏那瘦長漢子的琵琶骨,頓時令得他殺豬般地叫起來。但他頑強之極,為了博取別人的同情,竟然還是亢聲說道:「姓牟的,你這樣淩辱我,我死了也不和你說!」

  牟一羽冷冷說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誰,我只是還有一事未明,想要向你請教!」說到後半,口氣突然變得客氣起來,瘦長漢子不覺一怔,道:「你要請教什麼?」

  牟一羽道:「那日在燕子磯下,是誰指使你來襲擊我的?」

  瘦長漢子似乎驚恐之極,失聲叫道:「你,你說什麼?那,那有此事!」

  那老武師道:「牟公子,你或者認錯人了。你瞧,他的確是有作為你們客人的憑證的。」原來他已經從那漢子的身上搜出一張訃聞,訃聞上有武當派的標記。那是作為參加無相真人葬禮的請柬的。

  牟一羽拿過那張訃聞,說道:「好,你說了我就放你,這訃聞是誰送給你的?你不說,可休怪我手下無情!」

  那漢子張開嘴巴,像是想要說了,卻忽然雙眼翻白,倒臥地上,動也不能動了。

  老武師吃了一驚,連忙將他拉起來,伸手探他鼻息。忽聽得有人叫道:「不可,不可!」

  老武師怔了一怔,問道:「什麼不可?」話猶未了,忽地好似患了瘧疾似的,打了個顫,「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與此同時,那人已是飛跑過來,口中也正在說道:「不可觸摸他的身體,他身上中了劇毒!」但可惜已是變成了遲來的警告了。

  那人把一顆藥丸納入老武師的口中,凝視片刻,說道:「還好我來得不算太遲,他雖然沾上毒,還有得救。但這個漢子……」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搖了搖頭。

  別人也無須他說下去了,這老武師只是觸摸那漢子的身體,就已中毒昏迷,那漢子當然必死無疑了。頓時就有好幾個人同聲問道:「泉先生,你是大行家,這漢子中的是什麼毒,如此厲害?」

  原來這個人名叫泉如鏡,是個對藥物學深有研究的名家。說到使毒功夫,四川唐家是天下第一家,陝西穆家是第二家,甘肅泉家是第三家。這個泉如鏡就正是甘肅泉家的人。他的使毒功夫雖然遠不及四川唐家,也不及陝西穆家,但解毒的功夫據說卻在穆家之上。

  泉如鏡俯身察視那瘦長漢子,雖然他力持鎮定,但臉上神色已是掩蓋不住他內心驚恐。「這、這是四川──獨門的毒藥。」「四川」之下頓了一頓,顯然他是不敢說出「唐門」二字,到了口邊,改作「獨門」。

  此時已是有人砍下樹木,做了一副擔架。泉如鏡戴上鹿皮手套,把那老武師提起來放在擔架上。老武師嘴唇開闔,牟一羽道:「他說什麼?」泉如鏡道:「他好像是說,那漢子的眉心有個針孔。」那老武師費了好大氣力,才說得出這句細如蚊叫的說話,又昏迷過去了。他的四個朋友將他抬回紫霄宮。

  牟一羽心頭一震,游目四顧,並沒發現喬裝打扮的常五娘混在人叢之中,這才稍稍放心。心知定是常五娘所為,他雖然想不通常五娘因何要殺人滅口,但以常五娘的機靈,他卻是可以料想得到常五娘暗算一得手就已偷偷溜走了。

  這樁意外的事件來得太過突然,場中的騷動自是不在話下。眾人都擁過來,七嘴八舌說話。當然也就不免有人問道:「牟公子,你怎麼知道這人是奸細?」

  牟一羽不作聲,卻忽地撕下一幅衣裳,裹著右掌,一個「掌刀」,向那漢子的面門劈下。那人的臉孔本來似是有幾分浮腫的,牟一羽掌過如刀,頓時把那人的臉孔「削平」了。奇怪的是,沒有血流出來,被削下來的只是一團塊狀的東西,迅即碎成片片,簌簌而落。原來這個漢子乃是用麵粉和漿堆腫面門的,雖然還未算得是上乘的易容術,也可算得是相當巧妙的化裝術了。剛才本來有許多人對他的相貌覺得有點「特別」的,「特別」之處在於,他的身軀瘦長,臉型卻是肥厚寬闊,身型臉型殊不相稱。如今牟一羽一個掌刀,令他露出廬山真面,眾人方始恍然大悟。

  陝北武師米千鐘道:「看這人的指法倒似乎有點像是從連家筆法變化出來的,但據我所知,連家筆法是從不外傳的,連家的子弟我都認識,卻並無此人。」他能夠看出這瘦長漢子的指法,也算是十分難得了。

  牟一羽心道:「這個何須你告訴我。」不過在禮貌上當然還是得向那人多謝他所提供的線索。「如此說來,只好等待他日再向連家的人請教了。」

  有人說道:「剛才那個少年呢?咦,怎麼忽然不見他了?牟公子你不如找他回來問問吧,他和這漢子打架,說不定會知道他的來歷。」

  原來西門燕趁著眾人鬧哄哄的時候,也是早已溜之大吉了。

  西門燕的改容易貌之術比那瘦長漢子高明得多,但她所用的劍術可還是瞞不過牟一羽的眼睛的,牟一羽剛才之所以不惜在眾人面前,偏袒那個「小子」,也正就是因為他已經看得出那個「小子」必定是西門燕無疑。他正自擔心西門燕在被這些來自各方的客人盤問之下,很可能鬧出事來。如今見她已經不在場中,這才放下了另一塊心上的石頭。

  不過西門燕雖然已經走了,這樁事情還是未能告一段落。陝北武師米千鐘說道:「依我看,最緊要還是找出那個偷施暗算的人,不錯,他毒殺的乃是奸徒,但他的用心卻是殺人滅口,你們說對嗎?」在場的客人中以他的資格最老,眾人當然都是異口同聲地說個「對」字了。

  米千鐘得意洋洋,繼續說道:「如果我判斷不差,他既然是想殺人滅口,那就必定是和這奸徒有關的了。泉先生,你仔細看看在那奸徒的眉心是不是有個小小的針孔?」這個針孔是剛才那個觸及瘦長漢子身體的老武師發現的,他沾上劇毒,但在昏迷之前卻還是不忘記要把這個發現告訴眾人。如今米千鐘重提此事,實是含有責備泉如鏡對這一重大的線索太過疏忽的意思在內。因為別的人也還罷了,但泉如鏡可是天下第三的擅於使毒的世家。

  他那知道泉如鏡礙著唐家的關係,卻是實在不願查根問底。

  泉如鏡心中盤算,「如果吸出來的果然是唐門的毒針,我是佯作不知的好呢?還是直說出來好呢?」要知以他的身份,若是佯作不知,未免太失面子,別人也未必會相信他,但若直說出來,那可就要得罪唐家了。唐家的毒藥暗器天下第一,他只是在研究毒藥這方面可占天下第三,他是惹不起唐家的。

  不過,他雖然仍在躊躇未決,那塊磁石卻是不能不拿起來的。

  在眾人注視之下,他把那塊貼著瘦長漢子眉心的磁石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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