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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牟一羽道:「師兄想必知道,家父和令先師何大俠乃是世交好友。何大俠慘遭滅門之禍,這些年來,家父每一念及,都是不勝心傷。師兄出家之前是何大俠首徒,師徒有如父子,說句不嫌冒昧的話,家父是把你當作故人之子的。他得知你在掌門人悉心培護之下,不但早已成材,而且即將擔當大任,喜見故人有後,他當然是迫不及待的要問起了。」

  這番說話,表面看來,是對不歧的誇獎。不歧聽了,卻是不禁暗暗心驚,尤其「何大俠慘遭滅門之禍」這句話更是令他驚疑不定。不錯,以牟滄浪的身份,他知道這個秘密不足為奇(何家父女與耿京士死於非命一事,十六年來,雖然一直秘而不宣,但武當派的高層人士是早已知道了的),但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由牟一羽來對他說呢?牟一羽的用意是否要故意向他透露,他的父親已知道當年慘案的真相,還有一層,牟一羽口口聲聲說牟家何家乃是世交,但據不歧所知,牟何兩家是極少來往的。若然是好朋友,他的師父在他出道之前,早就應該帶他去牟家拜候這位名震中原,地位和他師父相埒的師叔了。

  但不歧當然是不便否認他的第一個師父和牟滄浪是好朋友的,只能輕描淡寫地說道:「多蒙令尊垂青,我是既感且慚,說起來我也真是緣份太淺,咱們兩家是世交,我卻直到今日,方始得見令尊金面。」

  牟一羽何等聰明,一聽便知他的心思。說道:「說起來我也未曾見過令先師呢。何大俠生前和家父都是同樣的忙於在江湖上替人排難解紛,除了在江湖上偶然碰上之外,就很少有機會登門拜訪了。不過,成語有雲,君子之交淡如水,原也不必拘泥於世俗的那一套酬酢往來。」

  不歧只好連聲說道:「是,是。」

  牟一羽似笑非笑,繼續說道:「牟何兩家的家人也不是從無來往,我還記得十八年前,你們那位老家人何亮就曾經到過我的家裡,我為何記得這樣清楚呢,因為那年是先祖的六十歲壽辰,令先師叫何亮替他來賀壽的。當時坐首席的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有何亮少人知道,所以很多人都向家人打聽何亮是誰。」不歧仿佛記得,在慘案發生的前兩年,何亮是好像曾經離家一次,至於為的什麼,他就不清楚了。

  「何亮慘遭毒手,更屬無辜。還幸他得與無極長老合葬,總算是給他留下一點身後哀榮。不過有關他們的遺骨遷葬本山之事,我還未有機會向家父稟告。」牟一羽最後說道。

  不歧想起牟一羽留下何亮的頭蓋骨一事,不覺打了一個寒噤,「他首先提起我的師父,跟著又提起何亮,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牟一羽的用意如何,他也隱約猜到幾分的了。今日掌門師父召集一眾門人前來聚會,他猜想十之八九是要當眾宣佈,立他為新掌門的。牟一羽是拿著他這個把柄來威脅他,為他的父親將來和無量爭權伏一著棋。「說不定他們父子的野心,不止要壓倒兩位長老,還要利用我做個傀儡掌門,好讓他們控制武當一派呢。哼,我戈振軍豈是這樣容易受人擺佈的,現在暫且與他們虛與委蛇,待我做了掌門人,再教他們知道我的厲害。」

  他盤算未定,只見無相真人、牟滄浪和兩位長老已是坐在臺上了。司儀打了個手勢,台下眾弟子登時鴉雀無聲。無相真人低聲問道:「準備好了麼?」司儀道:「準備好了。」把手一招,執掌戒律司的道士不浮托著一個盤子,恭恭敬敬送到掌門跟前。

  這盤子可是極不尋常,白玉雕成,通體晶瑩,它是明成祖當年因為武當派護國有功,特地賞賜給開創武當派的祖師張三豐的寶物之一。這個白玉盤一向珍藏在紫霄宮內,職位不高的弟子等閒都是不得一見。不歧固然是揣摸不定,眾弟子也是好生奇怪,不懂掌門人要把這個白玉盤拿出來做什麼。白玉盤是有碧紗籠罩的,盤子裡盛的是什麼東西,站在台下的人可是看不見了。

  無相真人接過白玉盤,放在臺上,執掌戒律司的道士、無色長老的大弟子不浮告退,大會司儀上前稟報,除了巡山的弟子以及有特別任務的弟子之外,所有門人弟子都已到齊,請掌門訓示。

  無相真人站了起來,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本派自張真人開派以來,歷代都是德才兼備,經過前人二百餘年的努力,不但武當山已經成為道教名山,本派在武林中的地位亦已得與少林派並駕齊驅了。只有我庸庸碌碌,愧任掌門,做了三十多年掌門,對本派毫無建樹,甚至、甚至……」說至此處,聲調越見低沉:「甚至連我自己的徒弟,我都不能保護。本門迭遭變故,我實在是愧對列代祖師……」

  無量長老低聲勸慰:「不戒師侄遭不幸,這是誰也意想不到的事。請掌門師兄不要太過自責了。」心裡則在想道:「他說的這段話只能算是開場白,不知他真正想說的卻是什麼?」

  無相真人喟然歎道:「日有陰晴,月有圓缺,草有枯榮,人有死生。興衰剝複,天道迴圈,原是無足重輕。不過,我既然是武當派的掌門,自是盼望本派能夠早日重振聲威。我道號無相,心中卻是仍有執著,教師弟見笑了。」

  無量忙道:「師兄已到妙理融通之境,有相即無相,名異實亦同。順天道也要盡人事,本門弟子,誰不願見本門興旺呢?」

  無相真人點了點頭,接著說下去道:「有憂必有喜,有死必有生。禍福興衰原是相依的,本門不幸的事,不要去說它了。今日我召集你們來到。就是為了有一件喜事要向你們宣佈。」

  說至此處,眾人不覺都是屏息以待,無量暗自想道:「聽這口氣,莫非他馬上就要宣佈繼任的掌門人選?」

  心念未已,只聽得無相真人已在說道:「牟師弟,年輕一輩的未見過你,你和大家行個見面禮吧。」

  牟滄浪站了起來,向四方作了個羅圈揖,朗聲說道:「洛陽牟滄浪,今日回山,得與同門相聚,何幸如之。」

  無相真人續道:「牟滄浪是本派的傑出人物,多年來行俠仗義,人所共知,那是無須我來介紹了。我說的這件喜事,就是他帶來的。」

  武當派弟子中,未曾見過牟滄浪的,也都知道他的「中州大俠」之名,聽說是他,歡聲雷動。紛紛猜測,不知他帶來的是什麼「喜事」?

  臺上的無量,台下的不歧,卻是不由得暗暗吃驚:「難道掌門人是要把位子傳給牟滄浪?」但再一想,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武當派雖沒明文規定掌門人不能由俗家弟子擔當,事實上也曾有過第三代掌門是由俗家弟子擔當,而且這個俗家弟子正是牟滄浪的祖先牟獨逸(牟獨逸事詳拙著《還劍奇情錄》),但武當派開創至今,一共有十七個掌門,也只是一個例外而已。牟獨逸是當時武當派中武功最強的弟子,但他作為掌門,卻並不是一個好掌門,在他任內且曾引起過紛亂的。因此,在他之後,武當派的掌門必須由道家弟子擔當,已經成為「不成文」的規矩了。

  不歧暗自尋思:「牟滄浪怎樣了得,總也比不上他的祖先牟獨逸吧。難道師父敢破例把掌門的位子私相授受?」要知掌門人雖然可以指定繼任人選,但若此人不孚眾望,長老得到多數弟子的支持,還是可以有權否決的。

  無量也在心裡暗暗嘀咕,但因他是首席長老,他倒並不害怕牟滄浪能夠「破例」當上掌門。他只是在想:「牟滄浪是俗家弟子,一向又不是住在武當山上,為什麼他用『回山』二字,難道他想賴在這裡不走嗎?」

  無量、不歧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無相真人說道:「牟大俠有個心願,三十多年前,他曾想要出家,拜在先師門下。先師見他是牟家獨子,當時他也尚未娶妻,不肯答允。但有言道,待你將來有了兒子,兒子長成之後,如果仍有此念,那時再來武當山吧。我要告訴大家的是,我可以替他完成這個心願了。這是他的喜事,也是大家的喜事。」

  此言一出,眾人雖然不敢交頭接耳,但卻是各自在心中「私議」了。不歧在台下更是和不敗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眾弟子驚異的是,牟滄浪以名震武林的大俠身份突然來做道士,這已經是太過出人意表的了,但更加出人意表的是,牟滄浪要做道士,只能說是「怪事」,還不能算得是什麼「大事」的,掌門人如此鄭重的召集門人,當眾宣佈,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之嫌麼?不歧因為關係切身利害,他和不敗面面相覷。不覺面色都變了。牟一羽瞧在眼內,悄悄走到他的身邊。

  無量在臺上倒還相當鎮定,心想他即使做了道士,也是剛入門的道家弟子,若要馬上就做掌門,還嫌不夠資格。「倘若師兄要任意胡為,我還可據理力爭。不過料想師兄也不會捨棄自己一向心愛的徒弟而傳給外人吧?」

  無相真人揭開白玉盤的碧紗籠,原來盤中盛的是一件道袍,一頂道冠。無相真人望空一拜,說道:「弟子無相,今日代先師收徒。」站在旁邊的司儀已經幫牟滄浪把頭髮挽成道士髻,無相便即替他披上道袍,戴上道冠。牟滄浪跪下磕頭,無相真人側身受了半禮,說道:「牟滄浪你已經出了家,原來的名字不能用了,我替先師賜你道號,以『無』字排行,你的道號就叫做無名吧。」

  牟滄浪磕頭道:「請掌門師兄代先師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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