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彈指驚雷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第十二回 當世幾人堪白眼 快刀一戰獲青睞

  齊世傑回到家中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時節早已是大地春回。

  從千里冰封的北國回到繁華似錦的家園,從舉目無親的異鄉回到慈母的身邊,按說應該有一份溫暖的情懷的,但可惜對齊世傑而言,卻是剛好相反。儘管眼前春光爛漫,他的心底仍是一片陰霾。儘管是在自己的家中,他卻好像比起獨自被困冰窟之時,心頭的寒意還更濃重。

  回到家中的好像只是他的軀殼,一個多月,他仍然一直是抑鬱寡歡。

  楊大姑當然知道兒子的心事,也曾想方設法,希望兒子恢復如初,重享天倫之樂。她曾經遍托親友,替兒子說親,齊世傑最初一兩次還敷衍她,後來就根本拒絕去了。而那一兩次他也故意裝作癡呆,結果是弄到不歡而散。

  俗語說得好:「心病還須心藥醫」,兒子的「心病」既然是她一手造成,她又有什麼辦法去給兒子找來「心藥」?

  令得齊世傑稍微欣慰的是:他的母親還算遵守諾言,沒有逼他去跟舅父楊牧做事。

  他知道舅舅已經做了大內侍衛,不過舅舅這個身份還是未曾公開的。除了他的至親和徒弟之外,別的人根本個知道他是否還活在人間。他回來之後這一個多月,楊牧也未回過老家。

  母子之間,似乎都在遵守默契。楊大姑沒逼兒子去做他最不願意的事情,齊世傑也不再提起冷冰兒的名字。不過做母親的當然知道,兒子的一顆心還是留在冷冰兒那邊,並沒有跟著自己回家。

  有什麼辦法可令兒子歡樂呢?她只有儘量鼓勵兒子去跟同伴的朋友交遊了。

  齊世傑在故鄉的朋友不多,小時候和他常在一起的只是楊牧的六個徒弟。

  楊牧的大弟子閔成龍如今已是御林軍的軍官,在京供職。

  三弟子方亮、四弟子范魁前幾年離開了家,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有人說他們已經投入義軍,不過誰也不知真假。

  由於年紀比較接近的關係,齊世傑童年時代最要好的朋友是楊牧的五弟子宋鵬舉和最小的一個徒弟胡聯奎。

  宋胡二人這次又是到回疆去尋找他,和他一起回來的。交情是更勝舊時了。但可惜他們要回到北京的震遠鏢局當鏢師,不能不和齊世傑分手。

  楊牧的六個弟子之中,在保定的只有一個二弟子岳豪。他比齊世傑年紀大十多年,今年已有四十二歲了。他是保定的大紳士,良田千頃,家財萬貫,出師之後,就在家中享福。

  岳豪最會巴結楊大姑,過年過節,總少不了送一份厚禮。平時無事也常來請安。在弟弟的六個門人之中,楊大姑最喜歡他。

  齊世傑對嶽豪既不特別討厭,也不特別喜歡。由於他小時候,嶽豪常常送一些小玩意給他玩,也還算是比較接近的。所以這次回來之後,他們也曾有過幾次互相探訪。

  這天嶽豪又派家丁來請他們母子去赴宴了。名義是請他們賞花,說明只請幾個至親好友,並無「俗人」。那是因為他知道齊世傑怕作無聊的應酬之故。

  岳家有個很大的花園,從南方請來了幾個高手花王治理,從各處移栽奇花異卉,一到春天,滿眼花團錦繡。岳家花園在保定算得是有數的名園。

  齊世傑本來不想去的,楊大姑道:「反正你在家裡也是悶著,陪我去看看花吧。他已講好並無俗客,無須你作應酬。」齊世傑卻不過母親的相勸,心裡想道:「岳師哥雖然不是雅人,飲酒賞花也還算是雅事。」同時也覺得這個多月來,自己對母親未免太過冷淡,不禁有點內疚,於是就答應陪母親去了。

  岳豪好像接到寶貝似的,把楊大姑母子請入花園。只見酒席已經擺好,有兩個人正在那裡等候。

  他們是一對父女,一見楊大姑母子來到,趕忙上前迎接。

  楊大姑和那男子似乎頗為熟悉,寒暄之後,便即笑道:「羅武師,我與令嬡幾年不見,令嬡可是長得越來越標緻了,有婆家沒有?」

  嶽豪則在忙著替齊世傑介紹:「傑弟,你還記得我的表妹嗎?小時候你們曾經見過面的。」

  原來那個羅武師是岳豪的姨丈,名叫羅雨峰,是保定數一數二的名武師,以前是和楊牧齊名的。

  這個女子名叫羅碧霞,是羅雨峰的獨生女兒,比齊世傑小兩歲,今年也有二十五了。小時候齊世傑曾經在岳家和她見過三兩次面,談不上有什麼印象,只記得她似乎很驕傲,很喜歡說話,喜歡差遣別人,自己小時候並不喜歡和她玩的。

  只見她塗得厚厚的脂粉,抹得紅紅的嘴唇,媚眼斜睨,抹嘴笑道:「我們鄉下女子,世傑哥那能放在心上,恐怕早已忘記了吧?」齊世傑礙著母親的面子,只好稍微顧一點禮貌,說道:「記得,記得,多年不見,羅姑娘你好!」

  羅雨峰在另一邊答覆楊大姑:「唉,說來不怕大姑見笑,小女可還沒有婆家呢!」

  齊世傑心裡說:「你扮得妖怪似的,活該沒有婆家!」其實羅碧霞的打扮雖然稍嫌「俗」氣,可也還是有幾分姿色的。只因齊世傑感覺得到,這次可能又是變相的「相親」,心情不大好,是以對羅碧霞也就更加沒有好感了。

  岳豪連忙插嘴替表妹解釋:「師姑,你不知道我這表妹可是眼界太高,多少人家向她求親,她都不肯答允。不過,這也難怪她,她是文武全才,論武功,是家學淵源,論文才是琴棋詩畫件件皆能,你說沒有相當的人家,她怎麼看得上眼?」

  羅雨峰道:「賢侄,你太誇獎她了。好在楊大姑不是外人,否則可不給人聽了笑話。」

  楊大姑笑道:「羅姑娘文武全才,我是早已知道的了。更難得的是她人品好,有那麼好的武功,卻從來不出外招搖。不比有些稍微懂得弄刀舞棒的江湖女子,就號稱什麼女俠,不管什麼黑白道的臭男人,大姑娘家都敢和他們鬼混!」這幾句話自是暗指冷冰兒的,齊世傑如何聽不出來?

  羅雨峰忙道:「這倒是真的,文才武藝都在其次,人品最緊要,所以我自小就教小女要懂得三從四德,必須像個大家閨秀,不可有江湖女子習氣。」

  楊大姑笑道:「不知將來誰家兒郎有這福氣?我倒想替令嬡做媒,就怕配她不起。」

  羅碧霞撒嬌作態:「楊伯母,你開我的玩笑,我可不依。我是不嫁人的。不過,表哥,你把我說得好像極為驕傲,那可也真是令我太難為情了。有齊大哥在這裡,我怎當得起文武全才四字。」岳豪與楊大姑相視而笑,正想說話。不料齊世傑卻先說了。

  齊世傑淡淡說道:「我識的大字不滿一籮,懂的武功也只是幾招三腳貓架式。你們談文論武,可千萬別扯上我。今天天氣哈哈哈,倒是不錯,嶽師哥,你園子裡的花開得很好看。」

  羅碧霞不覺愕然,齊世傑不理會她,竟自看花去了。

  羅雨峰打了個哈哈說道:「齊少爺真會說笑。不過齊少爺也說得對,這麼好的天氣,是最適宜賞花,談文論武,倒是顯得俗氣了。」嶽豪接著說道:「對,對。我本來是請師弟賞花的,難得師弟這麼好興致,咱們就先賞花,後喝酒。」

  羅雨峰厚著面皮去陪齊世傑賞花,羅碧霞可是訕訕的不好意思過去。楊大姑挽著她的手,微笑說道:「我這孩兒不會說話,羅姑娘你別見怪。咱們都去看花。」

  嶽豪為了挽回尷尬的場面,指手劃腳的把他園中的名種花卉給齊世傑介紹:「這是雲南大理移來的茶花,一般人只知昆明的茶花最好,其實大理更佳。你瞧這『大瑪瑙』、這『青鱗囊』、『大瑪瑙』和『青鱗囊』是茶花之名,前者紅裡參白儼若大紅瑪瑙,後者青絲花蕊鑲著乳白花瓣竟有碗口般大。」齊世傑雖然心情不快,也不禁嘖嘖稱賞。

  岳豪越發高興,又再說道:「這報春花也是從大理移來的,報春花別處也有,不過像這種桃紅花瓣包著金絲花蕊的卻是甚為罕見,除了大理,只有昆明才有的。啊,還有這種黑牡丹就更罕有了,這是從洛陽移植來的,今年才培養成功。」

  齊世傑心裡想道:「嶽師哥從天南地北移來這許多名種花卉,也不知浪費了多少人力和金錢。一朵黑牡丹培養成功,恐怕已不止是窮漢的半年糧了。」

  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孩子跳跳蹦蹦的跑過來纏住羅雨峰道:「羅公公,你說過教我玩鐵膽的,你的鐵膽帶來了沒有?」這孩子是岳豪的兒子,名叫嶽宏,自小得父母愛寵,未免頗有少爺脾氣,不過他和齊世傑還算是比較合得來的。齊世傑雖然有時討厭他的頑皮,卻也喜歡他的天真活潑。

  羅雨峰道:「帶是帶來了,不過今天有客人,過兩天才教你吧,」嶽宏說道:「誰是客人?楊婆婆,你從來都說是把我作小孫孫的,你和齊叔叔不能算是客人吧?」

  楊大姑笑道:「我和你的齊叔叔當然不能算是客人。」

  羅雨峰道:「齊叔叔要賞花呢,你別打斷他的雅興。」

  齊世傑只好說道:「沒關係,我也想見識見識羅老伯的鐵膽功夫。」楊大姑因為兒子剛才「失禮」,亦是頗感尷尬,趁這機會便捧羅雨峰一下,說道:「羅家的鐵膽功夫堪稱武林一絕,傑兒,你應該多多向羅世伯請教。」

  羅雨峰眉開眼笑:「不敢,不敢。誰不知道齊楊二家是武學世家,世傑賢侄兼兩家之長,我這點玩意兒拿出來,只是怕班門弄斧呢!」

  齊世傑不能不給羅雨峰面子,說道:「世伯如此客氣可是折煞小侄了。只怕羅家的絕技小侄要學也學不來,還是請世伯先讓小侄開眼界吧。」

  羅雨峰越發高興,說道:「多承楊大姐抬舉,齊老弟謬贊,那麼老拙獻醜了。」

  說罷,拿出兩個鐵膽,一大一小,在手里弄得嘩啷啷響,遞過去給嶽宏道:「待會兒我把這兩個鐵膽同時打出,打對面假山頂上那塊橫伸出來的石頭,你猜是那一枚鐵膽先到?」

  嶽宏在手裡掂了掂輕重,兩個鐵膽都是實心的,小的大概比大的那個輕了一半有多,便說道:「當然是小的這枚先到了。」

  羅雨峰笑道:「是麼?好,那我把小的這枚先打出去。」

  嶽宏說道:「那就更加是小的這枚先到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