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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齊世傑呆了一呆,驀地衝出廟門,叫道:「冷姑娘,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也不知冷冰兒有沒有聽見他的呼喚,不過她卻沒有停下來,反而腳步跑得更加快了。

  楊大姑厲聲喝道:「回來!要是你不回來,就永遠不要回家見我,我沒有你這個兒子,你也別認我這個母親!」

  齊世傑幼年喪父,楊大姑是母兼父職,將他撫養成人的。廿多年來,母子相依為命,「聽母親的話」,對他來說,早已成為天經地義一般的習慣了。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好像一頭失掉靈性的家畜,只習慣於接受主人命令的家畜,一步一步,走回這座破廟。

  楊大姑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臉上也才開始露出一絲笑容。這是滿足於自己做母親的威嚴還能夠保持得住的笑容。雖然隔別兩年,畢竟還是她的兒子。這兒子畢竟也還是聽母親的話。

  可是當她一接觸到兒子的目光之時,她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的頓然消失了。

  不錯,兒子是聽了她的話回來,但這次的「聽話」卻和以往的聽話大有分別!

  齊世傑失魂落魄似的站在母親面前。

  好像面對著的是個陌生人,他定著雙眼,看他母親。那失掉神采的眼睛,目光,卻令得楊大姑感到寒意!

  不止感到寒意,在兒子冰冷的目光之中,她還感覺得到兒子心頭的怨憤。

  不錯,兒子還是聽她的話,但此際站在她面前的兒子卻也像是個陌生人了。

  過去,她責罵兒子,兒子總是心悅誠服的聽她的話的。為了害怕母親氣惱,他還會想出一些母親喜歡聽的說話哄她。

  而現在——

  現在竟是像對著陌生人一樣,一聲不響,只有充滿怨憤的目光!

  楊大姑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風浪,而且是失意者多,如意者少,但從無一次感覺得如此難過。

  過去她仗著倔強的性格,甚麼為難的事情,結果都對付得了,從沒流過一滴眼淚。

  但這次她卻是沒有把握了。她知道,要平復母子感情上的裂痕,要比克服強敵難過不知幾十百倍!

  她幾乎要掉下淚來,好不容易才能忍住。柔聲說道:「傑兒,你聽我說……」

  齊世傑突然爆出一陣狂笑:「媽,不管你說甚麼我都聽你的。我是你的最聽話的兒子,你可以滿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比哭還更難受,笑聲越來越響,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每一下「笑聲」都好像一支利箭穿過楊大姑的心。楊大姑不覺也呆了。

  胡聯奎和齊世傑交情最好,連忙叫道:「師弟,你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

  他比楊大姑此際要稍為清醒一些,知道師弟要是不能發洩出來,只怕就要瘋了。

  齊世傑果然失聲痛哭起來。

  宋鵬舉待他哭了一會,勸道:「大丈夫何患無妻,那位冷姑娘雖然才貌雙全,也不見得沒有比她更好的閨女。據我所知,師姑本來想和你說濠州劉武師的女兒,還有石家莊周大俠也有意思提親,把他的三小姐許配給你。劉家周家這兩位小姐,在武林中可也是數一數二的才貌雙全的女中豪傑。」

  齊世傑對他的勸告好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哭聲亦已有點嘶啞,雖沒停止,卻已不如剛才響亮了。

  楊大姑冷冷說道:「你哭夠了沒有?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幸虧這裏沒有外人,否則你不害羞我也替你害差!我作了甚麼孽,養出你這樣沒出息的兒子!」

  ***

  天色早已黑了,只是在黑暗中還看得見齊世傑的淚光。

  楊大姑以為沒有「外人」,卻不知外面有人偷聽。

  那人躲在廟後面的一棵大樹上,藉著星月的微光隱約看得見破廟中的情景。

  他是楊炎。

  茫然不知所之的楊炎本來不想回來這裏的,但不知不覺還是走回來了。

  是為了想再見一見親人?是為了期期可能在這裏破廟之中見到他的冷姐姐?是為了要探聽父親的生死存亡之謎?還是為了一些別的甚麼?

  他不知道。也許這幾個目的都是他想過的,但在心底深處,他又沒有勇氣去探索究竟。

  可惜他來遲了一步,冷冰兒已經走了。

  他見到的只是一場楊大姑造成的母子之間的悲劇,他聽到的只是齊世傑的哭聲。

  雖然沒見到冷冰兒,但是怎麼一回事情,他則已完全明白了。

  他本來是有點妒忌齊世傑的,此際卻是不禁深深為他難過了。

  當然他更為冷冰兒感覺難過。「我發過誓要令冷姐姐得到幸福的。這次我以為她已經可以自己找到幸福了,想不到好事多磨,竟是落得如斯結果!但我又有甚麼辦法幫她的忙呢?」

  是的,縱然他練成了絕世武功,但對這樣的局面,他也絲毫沒有力量扭轉。他惱怒這個姑姑,但他能夠把這個姑姑打一頓來逼她要冷冰兒做媳婦嗎?

  問題的關鍵是在齊世傑身上,除非齊世傑能夠堅強起來。但偏偏齊世傑又要做一個聽話的兒子。

  ***

  齊世傑的哭聲停止了。

  楊大姑道:「傑兒,你哭夠了,好好的睡一覺吧。明天一早,咱們還要趕路呢。甚麼事情,回到家裏再說。你要知道,我都是為了你的好。」

  齊世傑呆呆的望著母親(胡聯奎早已把松枝點燃了,他正在和宋鵬舉互相幫忙,替對方換敷最後一次的金創藥),過了好一會子,忽地說道:「媽,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楊大姑道:「好,你說吧。」齊世傑道:「你說一切為了我的好,我想問你,那位冷姑娘又有甚麼不好?」楊大姑道:「我不是說冷姑娘不好……」齊世傑道:「那你為甚麼逼她走?逼她發了誓不再和我見面?」

  楊大姑繼續說道:「不是她不好,不過你應該知道,冷鐵樵是她叔父!」

  齊世傑道:「冷鐵樵是她叔父又怎麼樣?」

  楊大姑道:「冷鐵樵是朝廷的頭號欽犯,你不知道嗎?」齊世傑道:「我不管冷鐵樵是甚麼人,我只是和冷姑娘交朋友而已。」

  楊大姑道:「你以為你這位冷姑娘不會跟她的叔父走上一條路嗎?據我所知,她也曾幫過以前在小金川那班人和朝廷作對的。」

  齊世傑道:「當今也不知有多少俠義道在反抗清廷,咱們縱然不是俠義道,難道也要和清廷一個鼻孔出氣。」正是:

  佳偶難求鴛夢破,母兮不諒碎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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