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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楊炎禁不住又苦笑道:「我的爺爺就是你的外公,咱們只是『普通朋友』麼?」

  龍靈珠面挾寒霜,冷冷說道:「你不提你的『爺爺』也還罷了,既然你忘不掉你的爺爺,那我只好告訴你,從今之後,咱們連普通朋友也算不上!」

  楊炎心情一陣激動,說道:「只能當作是如同不相識的路人麼?」有一句話他藏在心裡,不敢說出來的是:「咱們可是命運相同的啊!」

  龍靈珠咬咬嘴唇,嘴唇在流血,心裡也在流血,但卻是狠狠的說道:「不錯,你幫過我的忙,也幫過別人打過,恩怨早已一筆勾消。從今之後,你當作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人好了。恕我不識抬舉,我走啦!」

  楊炎不敢再追,轉眼之間,龍靈珠的影子在大草原上變成了一個黑點,終於看不見了。

  楊炎則還是呆若木雞的站在草原上,過了許久,方始如夢醒來,輕輕歎了口氣。

  「我問她上那兒,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應上那兒!」楊炎心中苦笑,但感一片茫然。

  他曾經想過要去的地方倒是有三處之多的。

  第一、是到柴達木去找孟元超「報仇」。但自從在那古廟無意中偷聽了宋鵬舉和胡聯奎的對話之後,在他心底深處,已經開始有點懷疑,懷疑去找孟元超「報仇」一事是否對了。這兩個人是他師父的徒弟,不會故意在背後講師父壞話的。雖然偷聽到的只是一鱗半爪,但他最少已經知道,他的父親未必都對,孟元超也未必都錯了。儘管這點朦朧的意念,就像冰山一樣,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讓它「浮上來」。但「誓必報仇」的念頭,卻已不知不覺有點動搖了。

  他的心情矛盾得很,好像有股壓力,抑制住他不要苦苦去想「報仇」的事情。於今他想的是:仇是要報的,但他可不想特地去找孟元超了。他只幻想最好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碰上了孟元超,最好沒有第三者在旁,而又「最好」是孟元超如他想像那樣,是個「假俠義道」,給他發現「劣跡」,那時他才能夠心安理得,毫不躊躇的一劍將他殺掉!

  既然目前還不想去柴達木找孟元超,那麼上那兒呢?

  第二個地方,是重回天山。師父雖然死了,在天山還有他的義父。

  不過他卻又不願意見到冷冰兒。正因為冷冰兒是最疼愛他的人,他發覺冷冰兒是在「騙他」,騙他認「仇人」作父的時候,他就份外難過。

  他不能原諒冷冰兒。為了同樣的理由,甚至他不能原諒他的義父。

  不過他的義父繆長風是個「名士」氣味很重的人,最喜歡放浪形骸,獨往獨來的。而且經常不在天山。雖然義父愛他有如己出,但卻是不懂得怎樣呵護孩子的。在細心照料他這方面,當然是遠遠不及好像是他姐姐的冷冰兒的。故此他對義父的抱怨倒是不及抱怨冷冰兒之深,想起冷冰兒的時候較想起義父的時候更多。

  此際他又想起冷冰兒了。

  不知怎的,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心中浮起:冷冰兒和龍靈珠似乎也有幾分相似。

  相似的是甚麼地方呢?

  童年的記憶不知不覺從心中浮起,有時候冷冰兒在哄他開心的時候,他也能夠發覺冷冰兒的臉上是有一股憂鬱的神情。

  冷冰兒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性格和龍靈珠一樣堅強。龍靈珠在對他訴說幼年不幸之時,雖然是他比她更為激動,但她的臉上不也是有著那股他所「熟悉」的憂鬱神情麼?如今再想起來,甚至在龍靈珠「遊戲人間」的時候──她戲耍鄭雄圖、開羅曼娜的玩笑、嚇他姑母要打他那號稱「辣手觀音」的姑母的耳光──在她笑容裡,甚至他也能感覺得到她憂鬱的「味道」。

  龍靈珠心底的憂鬱是怎樣來的,他自信他現在是懂得了。冷冰兒的呢?

  幼年時他是不懂的。雖然他比普通的孩子已是「敏感」得多,也曾問過冷冰兒為甚麼她好像時常不很快樂。(當然冷冰兒不會把真正的原因告訴他。)現在他則是有點懂得了,雖然懂得的不及懂得龍靈珠的多。

  七年前那一次她從段劍青的魔手下救出他,他已經隱約知道一點他們之間的關係似是不大尋常。

  在聽到了羅海父女用哈薩克土話談及冷冰兒之後,他知道的就更多了,雖然還不是全部。

  他知道了冷冰兒曾經受過段劍青的欺騙,而且是最能傷害一個少女的心靈的那種欺騙。他還知道段劍青不但在愛情上欺騙了冷冰兒,甚至幾次三番想要謀害她的性命。

  他不禁心裡極為難過,「為什麼我碰上的兩個應該可以算得是我親人的女子,都是像我一樣,各有各的不幸。」

  他不禁又想起了他小時候對冷冰兒說過的一句話:「姐姐我知道你是瞞住我,你其實是並不快樂的。但我長大了,我一定要設法讓你快樂!」

  此際他想起這句話,不覺又苦笑了。

  他想到了他的表哥齊世傑:「為甚麼當我知道冷姐姐到通古斯只是為了表哥不是為我的時候,我反而不高興呢?他們兩人要是能夠相愛,冷姐姐就可以得到幸福了。我不是希望她能夠得到快樂的麼?」

  多麼矛盾的心情!但儘管他也知道這是該有的矛盾心情,他對冷冰兒還是不能諒解,當他感覺到齊世傑在冷冰兒心中的位置比他更重要的時候,他也禁不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妒忌的心情。

  他只是個十八歲的「大孩子」,當然現在還是未能懂得的。這種莫名其妙的妒意,其實也正是由於他幼年的遭遇造成。

  他自小失了父母,而且沒有朋友。小孩子也是需要有「知心的朋友」的甚至不是父母兄長所能代替。有生以來,只有一個冷冰兒可以算得是他的姐姐而兼朋友的人。再經過了這七年來與爺爺相依為命,離群索居的生活,他對冷冰兒感情上的「佔有欲」自是更加強烈了。

  他不願回天山去,那麼上那兒呢?

  這第三條路卻是他此際想得最多的。

  浪蕩江湖的苦惱更多,不如還是回去和爺爺作伴吧?但回去又怎樣和爺爺說呢?爺爺是那樣渴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再見女兒一面,他忍心把那不幸的消息帶給爺爺嗎?要是龍靈珠願跟他回去還好一些,爺爺見不到女兒,見到外孫女兒也可以得到一點安慰。但現在龍靈珠卻是痛恨他的爺爺。

  他忍心告訴爺爺:「這是你一手造成的結果,如今你唯一的外孫女兒也不肯認你了麼?」從他爺爺暮年的淒涼的心境,他不禁又想起了他的姑母。姑母雖然號稱「辣手觀音」,內心的寂寞淒涼,怕也是和他爺爺一樣吧?

  「不,姑姑還是比爺爺好一些的,我雖然不肯認她,她的兒子卻不是和龍靈珠一樣。表哥是個孝順的兒子,只要他們母子重逢,表哥甚麼都會聽她的話。他又再發覺他自己心底的一個秘密,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表哥口口聲聲是奉了母親之命找他,由於他不喜歡這個姑姑,因而就連表哥也不想認了。不過,他還是希望齊世傑能夠早日見到母親的,否則他也不會告訴姑母到魯特安旗去找他了。」

  龍靈珠、冷冰兒、齊世傑、義父、爺爺、姑姑……這些人的影子走馬燈似的在他腦海中浮轉,他心中一片茫然。天地雖大,竟似不知何處才是安身立命之所,也不知是誰才是他最想見的人。

  ***

  他希望姑母去魯特安旗尋找兒子,卻不知齊世傑已是來找他了,而且是和冷冰兒一起。此際他們二人正在朝著他剛剛離開的那座破廟走去。而他的姑姑也還留在那座破廟之中。

  雨已經停了,碧空如洗,空氣份外清新。

  雨後的彩虹,掛在視野空闊的草原上空,份外美麗。

  但齊世傑的心情卻是彷佛有如風雨來時的天色,那是令人鬱悶的沉暗,而又隱藏著激動。

  冷冰兒好像能聽得見他的心中輕歎,忽地放慢腳步,輕聲問道:「齊大哥,你在想些甚麼?」「沒,沒甚麼。」齊世傑支吾以應。避開她那寒冰利剪般的目光。

  但他的臉色卻遮掩不住。冷冰兒笑道:「你別瞞我,我看得出你是在想著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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