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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記者的舊詩


  (連載時題為:談陳凡的幾首舊詩)

  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我就讀過陳凡的詩,不過那不是舊詩,而是他用筆名「周為」寫的新詩,印象並不深刻,讀過也就忘了。說實在話,當時對「周為」的新詩和散文,我並不喜歡,文字是優美的,但卻有太多的憂鬱的情調。那時我還只是十多歲的毛頭小夥子,那種蒼茫的心境,我是無法理解的。後來我到了香港,和陳凡兄開始認識,知道了「周為」就是他的筆名,我曾坦率地談過我的感覺,他說:「你所讀過的周為的作品,都是在解放前,最黯淡的年月寫的,那只是一種苦難的記憶。」是的,在舊中國苦難的日子裏,許多詩人都感到「寒冷」與「憂鬱」,像何其芳就寫過像《畫夢錄》那樣傷感的散文詩,又怎能單單怪「周為」呢!

  對「周為」的憂鬱我是「諒解」了,但卻還不知道陳凡兄會寫舊詩。直到有一天,在報上讀到他悼費穆的兩首詩,感情真摯,感慨遙深,才知道他在舊詩方面也有頗深的造詣。那兩首詩都是七律,抄錄一首如下:

  識君鬱鬱小城春,才調風華世鮮倫。
  交似忘年輸半齒,心傷小別未兼旬。
  蒼茫肯信人間闊?寥落尤知故舊親。
  流水高山殘譜在,鐘期去後更誰珍!

  費穆先生是一位極有才情的導演,他的電影有深厚的中國文化氣息,《小城之春》是他所導演的一部片名。這部電影只有五個人物和一隻小狗,然而經過費穆先生天才的導演手法,非但一點也不感到單調,而且整部電影就有如一個詩篇。「識君鬱鬱小城春」。所指的就是這部電影。

  陳凡兄是位記者,對國民黨舊官場知道得頗多,對國民黨的消極抗戰特別憤懣和感慨,一九四四年湘桂疏散時,他有一首絕句道:

  湘漓嗚咽接黃河,長袖斜眉自舞歌;
  後主風流傳遍日,江南隙地已無多!

  湘桂撤退在國民黨河南大敗之後,所以有「湘漓嗚咽接黃河」之句;那時蔣介石正和陳立夫的侄女熱戀,宋美齡因此一怒而去美國「醫病」,這段「內幕新聞」,作為記者的陳凡是早就知道了的。「長袖斜眉自舞歌」,「後主風流傳遍日」兩句,所指的就是這一件事。

  抗戰後期陳凡兄在重慶幹新聞工作①,眼見國民黨讓日寇長驅直入,對著剩水殘山,他又作了一首七律道:

  雲暗高城雨滿樓,嘉陵東望淚盈眸。
  近來不必窺明鏡,此去應知漸白頭。
  兒女貧時如宿債,江山劫盡剩鄉愁。
  年年歸夢隨春水,都未因風到廣州。

  抗戰勝利之後,解放之前,他在廣州。一九四七年曾一度被捕下獄,他有一首《出獄後題友人山水卷》的詩道:

  傍水依山絕俗塵,老松為伴竹為鄰。
  我願桃源作雞犬,奈何無計避嬴秦。

  同年,他到西湖,又有一首絕句道:

  曾記當年別灞橋,離愁幽恨未全消;
  可憐秋後身如燕,更羨誰來惜瘦腰!

  讀了這首詩的後兩句,我聯想起一個故事。以前有一個秀才上京考試,為了所戀的一個名妓給人奪去,大病一場,考試當然也失敗了。他的父親很生氣,但一見他的詩稿中有「自憐病後輕如燕,扶上雕鞍馬不知」兩句,便道:「唔,有這兩句好詩,還可以恕你!」我不知道陳凡兄那兩句是不是由這兩句觸發的,但其同為好詩則一。不過那位書生是為失戀「瘦腰」,而陳凡兄則是因家國而瘦腰,這其間卻是不應拿來相提並論的。

  引了陳凡兄幾首離亂之作,現在應該引他一首歡樂的近作了。今年夏天,中國民間藝術團來香港演出,他有一首《觀荷花舞》的律詩道:

  盈盈細步點螺紋,香鬢微涼辟俗氛;
  羅袂飄飄疑有夢,胭脂淡淡似無痕;
  最宜明月銀星夜,若怯清風玉露晨;
  忽報淩波歸去也,宓妃曾否是前身?

  這首詩情調意境都很美,讀之真是可「辟俗氛」!

  ①連載為:大公報

  〔1956.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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