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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葉成林喜出望外,於承珠更是驚疑不定,想不到師父有什麼神通。但她素來最信服師父,師父既然這麼說,那麼明天就一定能見著鐵鏡心。

  這一晚於承珠和淩雲鳳聯床夜話,她們二人,情同姐妹,無話不談。淩雲鳳聽說霍天都得到張丹楓指點劍術要訣,上乘心法,十分歡喜,再聽到鐵鏡心在杭州曾向婁桐蓀洩漏義軍的軍清,又不禁大罵鐵鏡心的糊塗,但罵完之後,卻又笑道:「鐵鏡心經過這次教訓,也未嘗無益。這次他來救義軍脫險,大家就很感激他,張大俠說得好,知人論世,若是功能補過,那麼偶然的失足,也就不必再提了。嗯,我看他對你倒是情深一片呢。」

  於承珠歎了口氣道:「師父是有意隱惡揚善,我看鐵鏡心這個人,不是一次兩次的教訓所能改變的。我總是感到,他終究不是和咱們一個路子的人,這次也並不見得是偶然的失足呢。」

  於承珠可算得是最看得透鐵鏡心的人,想起往日諸般情事,心頭不覺惘然,輾轉反側,將近天亮,才闔上眼睛。

  一覺醒來,只聽得小虎子吱吱喳喳地和人談話,起來一看,卻原來是沐璘。沐璘叫道:「承珠姐姐,你果然在這兒。你看我是不是長得高了?」

  於承珠奇道:「你怎麼來到這兒?你姐姐好嗎?」

  沐璘道:「我姐姐等著你呢,不過師父吩咐,叫我先帶你看鐵鏡心去。」

  於承珠叫道:「什麼,你帶我去看鐵鏡心?」

  小虎子未曾回答,張丹楓已走出來招手笑道:「珠兒,師父沒騙你吧,我說今天能見著鐵鏡心就一定能見著鐵鏡心。」

  原來沐國公見鐵鏡心久久不回,放心不下,另外派人進京奏稟皇帝,說是大理之事,鐵鏡心幫他處理,亂子得以不至鬧大,因此保奏鐵鏡心做他的參軍,沐燕、沐璘也跟了專使進京,打聽得鐵鏡心已在杭州被押,立刻請朝廷的大臣保釋,那時張驥的奏摺還未到京,大學士(相當宰相職位)楊宣是張驥的親戚,和沐國公又是至交,立刻斡旋此事,將張驥的奏摺留下不發,寫了一封詳細的信給張驥叫他賣沐國公的人情,張驥當然奉命唯謹,在禦旨未到之前,便將鐵鏡心轉移一個地方軟禁,極為優待,張丹楓耳目眾多,他一到杭州就知道這個消息,這時沐燕、沐璘也已到了杭州,帶來了確實的消息,說是皇帝已准予所請,就派沐國公的專使來傳遞禦旨,這一兩日便會到杭州來迎接鐵鏡心,沐燕、沐璘住在杭州撫衙,張丹楓悄悄去會他們,於承珠一點也不知道。

  這些變化鐵鏡心也不知道,他本來被囚在六和塔,忽然有一日張驥派了杭州知府將他接出來,安頓在錢塘江畔的一幢別墅內,錦衣玉食,極為優待,鐵鏡心向知府詢問,知府只是叫他安心靜養。鐵鏡心一切行動自由,本來可以逃跑,但他怕連累父親,而且他也抱了決心,要為於承珠犧牲,所以也只好懷著悶葫蘆在杭州知府的別墅內靜養。

  這一日鐵鏡心起得很早,屈指一算,搬到這兒來已經有四五天了,什麼消息也沒有。鐵鏡心也煩得很,走出小樓,倚欄遠眺,北望是林木鬱瀚的鳳凰山,南望是晴空一碧的錢塘江,鐵鏡心歎了口氣,朗聲吟道:「江山如畫人何在?問花無語水空流!」

  樓前的幾樹碧桃蓓蕾已綻,看來用不了幾天,就將開滿枝頭了。江南的春天來得早,寒冬方過,園子內已是春意盎然。

  可是鐵鏡心的心中卻是異樣地陰冷,他眼看桃花,耳聽江潮,陡然間又想起了於承珠來,想起了在波濤洶湧的長江,和她第一次相逢的情景,而眼前的錢塘江卻是這麼平靜。「哎,我這樣為了她,她可知道,今生今世,難道我就是這樣地和她永訣了麼?」

  他知道只待禦旨一下,他的命運就決定了,他也曾抱過萬一的希望,希望皇上會念及他的父親是前朝老臣,對他從寬發落,但想到自己所犯的罪名是如此嚴重,這希望又像無邊一閃的彩虹,迅即消失了。

  忽聽得有輕輕的腳步聲走上樓梯,鐵鏡心回頭一望,只聽得一個極稔熟的聲音輕輕喚道:「鏡心!」

  鐵鏡心心弦顫動,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子,心情才稍稍平靜下來,叫道:「承珠,你是怎麼來的?」

  於承珠道:「葉成林將你的事都告訴我了。」

  鐵鏡心秀眉一展,道:「我拼著舍了性命,將他從九死一生的境地之中救了出來,他都告訴了你麼。」

  於承珠道:「沒有一點遺漏。倒是我將你在杭州所做的事情瞞了他了。他們對你很是感謝。」

  鐵鏡心「嘿嘿」一笑;道:「承珠,要不是為了你,我才懶得理會他呢。承珠,你那封信罵得我好慘,現在你總該看清楚了我鐵鏡心是怎樣的一個人物了吧?」

  於承珠道:「不錯,經過了這一會,我是看得更清楚了。你怕我看不起你,更怕天下英雄恥笑,說你出賣朋友,因此你總算做出了一樁好事。你有點糊塗,卻也還算得是有點正義感的讀書人。」

  鐵鏡心好像泄了氣的皮球,憤然說道:「就僅僅是這樣嗎?」

  於承珠笑道:「你要我把你說成是一個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大英雄大豪傑麼?」

  鐵鏡心傲然冷笑道:「不敢,不敢,我當然不是什麼英雄豪傑,但葉成林要不是我,他早已被官軍所俘,現在在監牢裡將是他而不是我了。」

  於承珠眉頭一皺,正容說道:「要不是你做了這件事情,我還會將你當作一個人看待嗎?要不是你洩漏了義軍的軍情,他們也不至於一敗塗地,鏡心,一個自傲的人也應該是一個善於自責的人!」

  這一瞬間,只見鐵鏡心倏然變了顏色,他想不到於承珠此來,竟然並沒有表示什麼感激,卻是向他說出這一番說話。

  過了半晌,鐵鏡心冷笑道:「難道他們這一群草莽英雄,烏合之眾,弄到今天這個樣子,就完全是為了我鐵某人?」

  於承珠道:「當然不是完全為你,可是你洩漏軍情,也正是像落井投石一般,義軍在危難之際,你卻幫皇軍推了他們一把!」

  鐵鏡心氣道:「我做的事情,樣樣都是為了你。我也不知我還有幾天性命,你卻在我臨死之前,特地跑來向我責備。」

  於承珠微微一笑,道:「鏡心,我是為了你好,可憐你卻不懂。不過,你可以放心,你死不了。非但死不了,還會有大官做,這是我師父探聽到的確實消息,再過一會,就會有人來接你了。」

  鐵鏡心這一喜非同小可,但卻盡力抑制著不讓它流露出來,他還要做最後的掙扎,想獲得於承珠的心,他歎了口氣,繼續說道:「縱算你這消息是真,我死不了,但總也可以表明,我為了你,不惜去死!」

  於承珠道:「所以我今日才來看你。哎,鏡心,可憐你總是不懂。如果我稱讚你,過份地將你捧上三十三天,那就是反而累了你了。看來咱們終究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鐵鏡心從她溫柔的聲音中聽出了淒涼惋惜,心頭一片茫然,又歎了口氣道:「我真是不懂。承珠,每次我和你見面,你都似乎比上一次又變了,越來越變得使人難於理解了,越來越變得令我感到你好像是一個陌生人了!」

  於承珠憐憫地看他一眼。錢塘江早潮方起,眼光看出樓外,但見海鷗三五,正隨著潮頭上下,逐浪飛翔。鐵鏡心道:「承珠,你可還記得咱們在長江共度的時刻,也有這樣的拍岸驚濤,逐波海燕?」

  於承珠點點頭道:「不錯,錢塘江雖然不及長江浩蕩,但兩者都流到大海之中。」

  於承珠的思想跑得太快,鐵鏡心跟她不上,許久許久還會不過意來,只是喟然歎道:「過去的日子真像江水一樣,一流過去就不會回來。承珠,我真不懂得你為什麼與我越離越遠?」

  於承珠淒然一笑,忽地說道:「你瞧,懂得你的人來了,我該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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