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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于承珠幼練暗器,耳力極佳,隱隱聽出那是肅客進門的聲音,腳步上台階的聲音,心中奇道:「這個時候還有客來!咦,為什麼不聽聞僕役端茶與主客的笑語?」鐵家房屋甚多,內外隔絕,這聲音來自外面的客廳,若說是遠客夜來,理該有點喧鬧,雖然不至於驚動內進的家人,但憑于承珠的耳力,一定可以聽見。

  于承珠心有所疑,更難安寐,想了一會,突然披衣而起,出外偷聽。她輕功極好,穿房過屋,無聲無息,掠上客廳的瓦面,掛在簷角,往內偷瞧,這一瞧登時把于承珠嚇著了。

  但見客廳裏面坐著三個人,竟是鐵鈜父子和御林軍的指揮婁桐蓀,那婁桐蓀壓低聲音說道:「鐵大人不必客氣,茶酒招待,都請免了。我此來只是想請教鐵公子幾件事情,說完了馬上就走,不敢驚動你家貴客。」

  鐵鈜心中一凜,道:「婁大人有何指教,儘管吩咐小兒。」婁桐蓀嘻嘻笑道:「不敢,陽大總管近從昆明回來,聽說鐵公子甚得沐國公看重,如今替沐國公拜表上京,真是前途似錦啊。皇上前些時還曾與我們提起鐵老大人,將來見了鐵公子,定然龍顏大悅,鐵公子自得封官,老大人只怕也要東山再起了。」

  鐵鈜道:「我年老體衰,官是不想再做了。小兒還望栽培。」婁桐蓀道:「好說,好說。但有一事提醒世兄,將來陛見之時,這把寶劍可不要佩在身上。」鐵鈜奇道:「什麼寶劍?」婁桐蓀一指鐵鏡心道:「公子身上的佩劍,那是大內之物。」鐵鈜大吃一驚道:「鏡心,你這劍何處得來?」婁桐蓀道:「是呀,這正是我要向鐵公子請教的事情之一。」

  鐵鏡心拼著豁了出去,道:「婁大人問我從何處得來,先問婁大人從何處失去!」婁桐蓀哈哈笑道:「大內這把寶劍是給飛賊石驚濤盜去的,前年承蒙公子從石驚濤手中討還,婁某不才,給張丹楓的黨羽烏蒙夫奪去,如今又到了公子身上,原來公子不但與石驚濤有師徒的情份,而且與張丹楓也大有淵源。」

  鐵鈜嚇得呆了,顫慄說道:「小兒無知,不知底細誤交匪人,也是有的,望婁大人包涵。這把劍既是大內之物,鏡心,你交給婁大人,繳回大內銷差。」鐵鏡心道:「這是我師父的東西,當殺當剮,由我擔承,與家父無關。」

  鐵鈜驚道:「鏡心,你,你,你怎麼這樣說話?」婁桐蓀一笑說道:「鐵公子言重了。這把劍雖是稀世之珍,也還不算什麼。只要鐵公子再答我第二樁事情,那麼寶劍仍歸公子,我決不奏明皇上。」鐵鏡心其實也怕連累家人,亦捨不得這把寶劍,聽婁桐蓀有意賣他交情,他的口風也就軟了一些,抱拳說道:「那麼,請說。」婁桐蓀微微笑道:「你家中來的貴客是誰?」

  鐵鈜這一下吃驚更甚,鐵鏡心冷笑說道:「婁大人堂堂一位二品指揮,連江湖上這等跟踪暗綴的勾當也親自做了。」婁桐蓀笑道:「若是尋常人犯,婁某自然不必親自出馬,叵奈這位是于閣老于謙的千金小姐,那麼我就是跟踪暗綴也還不算是失了身份!鐵老大人,這位貴客諒你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可是你親自款待的啊!」鐵鏡心勃然色變,按劍說道:「婁大人,你意欲如何?」婁桐蓀道:「那就要先看公子意欲如何了?」鐵鏡心朗聲說道:「若是你要將她從我家中捕去,我認得你,這把劍可認不得你!」

  于承珠聽到此處,心中暗暗感動,忽聽得婁桐蓀哈哈笑道:「鐵公子寶劍雖利,我婁桐蓀卻還不懼。何況縱是你將我殺了,這抄家滅族之禍,你們鐵家也不無顧忌吧?」鐵鈜本來也準備豁了出去,聽婁桐蓀的口風似乎還有轉圜之地,禁不住顫聲說道:「婁大人請高抬貴手,鐵鈜自當重謝。」婁桐蓀笑道:「我這個官兒雖無油水,也還不至於貪圖鐵老大人的謝禮。這事要我不問,鐵公子,你可得給我幫忙!」

  鐵鏡心道:「那也得看是什麼事情。」婁桐蓀道:「聽說公子是從南邊來,和葉宗留、畢擎天都是交情不淺。」鐵鈜料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忙道:「小兒幼讀詩書,雖然愛在江湖上混,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諒他還不至於與盜匪同流。」

  婁桐蓀道:「公子為人,我也稍知一二,要不然我也不會與公子說了。」鐵鏡心道:「你到底要我幫什麼忙?」婁桐蓀道:「實不相瞞,朝廷將葉、畢二賊視為心腹大患,現下已調了幾路大軍圍剿,浙江方面,由巡撫張驥親領大軍,正面直搗匪巢。婁某也在軍前效力。自下朝廷正需要熟識匪情的豪傑之士相助。鐵公子亦有意建功立業乎?」

  鐵鏡心眉頭一皺,想道:「我雖然看不起畢擎天、葉成林,但叫我領兵去打他們,豈不傷了承珠之心?」答道:「我無意在軍功上圖個出身,再說我正奉了沐國公之命,拜表上京。」婁桐蓀道:「沐國公早已有表進京,沐國公之意,不過是將公子薦給皇上罷了,蕩平叛逆,再去朝天,正足見公子不是因人成事啊!」鐵鏡心好戴高帽,聽了此言,心中一動,但仍是說道:「我不去!」

  婁桐蓀陰惻惻笑道:「公子堅執不去,我也無法勉強。只是大內寶劍與于謙之女這兩事如何交代?嗯,不如這樣吧,素仰公子文武全才,精通韜略。請公子將所知的匪情寫出,再為我們擬一剿匪的方案如何?」鐵鏡心冷笑道:「畢擎天是什麼東西,值得你們這樣看重?葉宗留早已給他逼走了,他現在獨木難支,你們還不知道!」婁桐蓀大喜道:「真的?哈,這就是一件重大的匪情,公子,你再寫幾件?」

  于承珠聽到此處,又急又怒,只聽得下面無聲無息,隱隱聞得筆鋒在紙面移動的如蠶食葉之聲。于承珠幾乎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不願再聽,回到房中,立刻換了男裝,房中有現成的紙筆,她抓起了筆就給鐵鏡心留下了訣別的書信。

  儘管以往有過無數次于承珠對鐵鏡心感到失望,但卻從無一次似此刻的傷,于承珠對他不僅是「失望」簡直是「絕望」了。她想不到鐵鏡心竟會出賣軍情,為官軍策劃對付義軍。雖說鐵鏡心這樣做是為了「庇護」她,這卻更令她痛心疾首。儘管她對畢擎天也是不滿,但對義軍她卻始終寄以同情,儘管她早知道了鐵鏡心和葉成林是兩條路上的人,但對鐵鏡心這樣的行為卻絕不能諒解。「道不同不相為謀」,她深深感到這句古訓的意義了。

  她留下了訣別的書信,換上了男裝,悄悄地騎上白馬,獨自一人,頭也不回,絕塵而去。到鐵鏡心發現之時,那已經是遲了,太遲了!

  半個月之後,于承珠到了北京。她是在北京長大的,那時她是閣老的千金小姐;現在回來,卻是個歷遍江湖風浪的女俠,兼且是「潛行回境」的「犯人」身份了,回首前塵,自是不勝感慨。幸喜她換上男裝,沒人認出她,一入北京,立刻找她父親的老朋友曹安。

  這曹安是一個年老退休的老太監,曾侍奉先帝,頗有功勞。所以當今的皇帝准他告老出宮,歸家接受侄子的奉養。當年于謙被枉殺之時,滿朝文武,不少是于謙提拔的,無人敢出頭說一句話,只有曹安敢向皇帝請求收殮于謙的遺骸,恰巧那時適值于謙的頭被畢擎天偷去,皇帝也知群情洶湧,樂得做個一順水人情,批道:「姑念于謙乃兩朝元老,准予收殮。」其後畢擎天也是靠了曹太監之力,才得將于謙的屍首合一,葬於杭州(事詳本書第二回)。畢擎天時時以收殮于謙之事,對于承珠示恩,其實還是曹太監所出的力比畢擎天更多。

  曹安見了于承珠,非常高興,于承珠還怕連累他,他一口應承說道:「我歷侍三朝皇帝,如今行將就木,就是查出了最多亦是一死,何況未必會賜死呢。」於是于承珠便放心在曹太監的家裏住下。

  曹家靠近西門,遠離市區,曹太監為了替于承珠打聽消息,不惜以垂老之軀,三天兩頭地策杖入宮,到相識的執事太監處閒聊,但總聽不到有什麼波斯公主入朝的消息。于承珠頗為焦急。依鐵鏡心所說,他師父護送波斯公主入京,大約是比她遲一個月動身,她在義軍之中耽擱了三個月,雖說她的馬快,但以路程推算,她的師父也應該到了。

  于承珠這一住就住了一個多月,除了掛念師父之外,更掛念葉成林,想他在官軍大舉圍攻之下,畢擎天又與他不和,只怕他縱有才能,亦是凶多吉少。這一日她悶悶不樂,獨自出外蹓躂,聽得西門外的一家大院子鼓樂喧天,問看熱鬧的人,原來是這家員外為兒子完婚,于承珠百無聊賴,信步走去,看看熱鬧。這一看,有分教:

  滔天風浪驚心魄,龍爭虎鬥鬧京華。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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