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散花女俠 | 上頁 下頁 |
一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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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璘搖了搖頭,道:「我願跟隨師父。」張丹楓笑道:「你就不念大理州的百姓麼?」沐燕道:「聽師父吩咐。」張丹楓道:「你們修書一封,替段王爺求和。」沐燕道:「怎麼寫法?」張丹楓口授了書信的內容,大意是要沐國公答允段王爺的若干條件,然後沐璘、沐燕便可放回。叫沐燕用自己的口氣,動以真情,再曉以大義,免百姓受刀兵之劫。 沐燕才思敏捷,立即一揮而就。卻沉吟說道:「還得一個能言善辯下書的人。」鐵鏡心避開了沐燕的眼光,卻聽得張丹楓笑道:「那就得有勞鏡心一行了。」鐵鏡心道:「我不行哪。」于承珠道:「能言善辯,你是出色當行,這差事你何必還要推辭。」沐燕這才笑道:「是呀,鐵公子去這最好不過。」 鐵鏡心本有心病,但聽得于承珠也這樣說了,眾人又一致「捧」他,心中得意,把剛才的不快之感,消除了一大半,說道:「那麼我就勉為其難,試一試看。」當下取了沐璘、沐燕署名的書信,立刻下山。 第二日午間,眾人都在王府中靜候消息,只見鐵鏡心回來,春風滿面,一問之下,沐國公果然願意談和,要求段王爺正式派遣使者去談,並先要送沐璘、沐燕到他的軍中。段王爺也很賞識鐵鏡心,便委託他做談和的使者,沐燕悄悄將鐵鏡心拉過一邊,問他見到自己父親的情形。原來沐國公也知道鐵鏡心的父親是一個正直的御史,在席間試鐵鏡心的才學,對他誇獎備至,怪不得鐵鏡心這樣得意。沐燕芳心暗喜,沐璘卻是愁眉苦臉地捨不得離開張丹楓。 張丹楓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何況咱們又不是以後永不再見了,璘兒,你何必悲傷?你們姐弟本來不是武林中人,我這幾日教給你們的功夫,你們回去好好練習,也儘夠用了。」沐璘哭喪著臉道:「師父話說的是,只是在這兒自由自在,多麼好玩,回去之後,關在府中,那可夠悶氣的啦。」烏蒙夫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是貪這兒好玩,不願回去。好吧,這次戰禍消除,咱們正該慶賀一場,今晚就到洱海泛舟去。一來讓你玩個痛快,二來給你們送行。丹楓,你大約不日也要離開蒼山了吧?」張丹楓點了點頭,于承珠心中一動,只見葉成林面露喜色。鐵鏡心卻有點尷尬的神情。 「洱海月」是大理最著名風景,這一晚他們分乘兩隻畫舫,在洱海賞月,烏蒙夫夫婦,謝天華夫婦,黑白摩訶,段澄蒼和波斯公主等在一條船,張丹楓夫婦,潮音和尚和鐵鏡心,于承珠,葉成林,沐燕姐弟等幾個小輩在另一條船。碧波似鏡,月華如練,一望無際的洱海上浮沒著帆影點點,漁火星光,互相輝映,說不出的寧靜幽美,真教人想像不到,前兩天這裏曾捲起過血浪腥風。沐燕傍著鐵鏡心,指點湖上的風景,于承珠忽然感到一陣迷茫,心頭好似有一種預兆,好似鐵鏡心明日送沐燕姐弟回去之後,就要和自己遠遠地離開,不知怎的,忽似有了幾分傷感之意。鐵鏡心卻是意態甚豪,只聽他扣絃歌道:「洞庭青草伴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鑑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映,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沐燕不待歌完,便拍掌讚道:「張于湖這首洞庭秋月,真是千古絕唱!可惜他不曾到洱海泛舟。」張丹楓勾起文思,微微笑道:「太湖與洱海,猶如西子王嬙,各有其美,咱們兩處的月色都曾賞過,比起前人是有福得多了。」歇了一會,鐵鏡心續歌下半闋道:「應念嶺表經年,弧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汲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弦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沐燕擊掌笑道:「盡汲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真是大手筆,大氣魄,張于湖曾中狀元,自有氣概,若是落魄文士,那是萬萬寫不出來!」言中藏有深意,那是勸鐵鏡心在她父親之下,求取功名。于承珠眉頭一皺,卻不說什麼。但見鐵鏡心滿滿地飲了一杯酒,眼光一瞥,正向自己這面射來,于承珠低頭玩水,但聽得鐵鏡心說道:「洱海月色雖美,但我卻更懷念長江,只可惜千年以來,多少英雄,儘是把長江作戰場,弄得波濤洶湧,令幾許高人雅士,辜負了美景良辰。」有意無意,眼波又在于承珠的臉上掠過。 于承珠輕輕拂開飄到身上的浪花,洱海的月夜美極了,朦朧的月色就像一層薄霧輕紗,罩在水面上,浪花飛舞,水氣濛濛,恍似淡煙籠碧,如此月,如此夜,本來容易惹人引起美妙的遐思,可是聽了鐵鏡心的話,卻好像不和諧的樂聲,反而破壞了這幽美的氣氛。可憐鐵鏡心提起長江,原是想勾起于承珠的回憶,卻不料這甜美的回憶,也漸漸在于承珠心中變質了。 鐵鏡心把眼偷覷,于承珠一直沒有說話,卻忽聽得葉成林插口說道:「誰不願意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可是長江南北的老百姓,饑無以為食,寒無以為衣,只怕沒有能似鐵公子那樣的高人雅致呢!」鐵鏡心被他嘲諷,極不舒服,沐燕道:「如此湖山如此夜,只宜把酒說風花。」與鐵鏡心相視一笑,眉語盈盈,好像是說,你何苦與「俗人」計較。鐵鏡心好像被熨斗慰過一樣,有說不出的舒服。本來想「回敬」葉成林幾句的,聽了沐燕的暗勸,也不屑說了。 葉成林不理會別人的面色,說開了頭,又往下續道:「古往今來,固然有不少殘民以逞的梟雄,但也不見得就沒有真心真意拯民於水火的豪傑。」于承珠道:「這話說正是,世事原不可一概而論,像你的叔叔,我看他就沒存有什麼私心。」鐵鏡心對葉宗留頗有敬意,聽于承珠將他舉例,默不作聲。葉成林道:「張大俠,長江上空,目下正是戰雲激漫,此地的事情,既然告了一個段落,我叔叔還在候張大俠的回音。」 張丹楓想了一下,緩緩說道:「我會回到江南去的,不過須得待鐵公子見了沐國公之後,這裏的事情安排得妥貼了,我才能協助。」沐燕道:「鐵公子,你呢?」鐵鏡心道:「我縱回江南,也絕不與畢擎天之流為伍。」于承珠道:「你對葉大哥就沒有一點情份嗎?」鐵鏡心道:「葉宗留大哥寬厚待人,我素來佩服,只是他太過寬厚了,只怕要受畢擎天之流的愚弄。我鐵某人豈能受草莽狂夫的號令。」沐燕道:「是啊,那麼,那麼,你……」想勸他留在雲南,忽覺葉成林、于承珠等人的眼光都集在她的身上,她抿嘴一笑,把說到唇邊的說話又吞回去了。 于承珠對畢擎天殊無好感,但聽得鐵鏡心如此說法,好像和草莽之人為伍,就失掉了公子身份似的,心中感到極不自然。潮音和尚道:「我看畢擎天很不錯嘛,你們怎的總似對他不滿。我知道他已請周山民夫婦進關來了。嗯,雲蕾,石翠鳳很想見你呢。」雲蕾想起以前女扮男裝和石翠鳳作假鳳虛凰的事,笑道:「那麼,我也只好隨丹楓走一趟了。」張丹楓微笑道:「好啦,事情就這樣決定。不談這些大事了,沐姑娘要不高興啦。」 沐燕道:「師父說笑了,不過如此良辰佳景,的確還是盡情賞玩湖山為妙。」鐵鏡心見她有點尷尬,陪她說笑了一會,沐燕又愉快如初了。于承珠卻是情懷動盪,不能自休。月亮透過雲層,月影波光,端的是玉宇無塵,山河明淨,有幾隻海鷗,不知是貪戀月華,還是將月光誤作晨曦,兀自在洱海上空飛翔。于承珠忽地想起她離開台州的那一個早晨,曾下了決心要扔掉自己的記憶的,要像衝波逐浪的海鷗一樣,展翼凌雲。那情景與今晚多少相同,心情更完全一樣。可是她還是拋不開過去的記憶,一個十六歲的少女,正像含苞待放的花,你不能期望她就像大青樹一樣,扎根深入泥土,能獨自抵擋無情的風雨啊。呀,愛情的矛盾與苦惱,還在折磨一個十六歲少女的心。 這一晚于承珠又是徹夜無眠,鐵鏡心和葉成林的影子又是交替地在她腦海中浮現。不過有一點不同的是:在以往,當于承珠想起這兩個人的時候,不管她怎樣佩服葉成林,到了最後,卻總是鐵鏡心的影子佔據了她的心頭;但今晚,當第一線晨曦透入窗戶的時候,葉成林的影子卻壓倒了鐵鏡心,于承珠在朝陽的溫暖中也睡著了。待到于承珠醒來的時候,鐵鏡心已經送沐燕姐弟出城去了。 小虎子告訴于承珠,說是鐵鏡心曾來向她辭行,見她尚在夢中,只好怏怏而去。小虎子道:「這個人真奇怪,又不是生離死別,我還瞧見他在偷偷地拭淚呢。」于承珠一陣心酸,心道:「莫非他是想與我作最後一次的話別!」也許以後還會見面吧?也許這並非最後的「話別」吧?但在感情上于承珠卻的確是感到「永遠分別」的滋味,正因如此,她沒有讓鐵鏡心得到「話別」的機會,感情上總好像還負著債。 過了兩日,鐵鏡心還沒有回來,帶回來的消息說:沐國公大致同意段澄蒼的條件,但還要奏稟皇上定奪,同時為了易於傳達起見,沐國公提議由波斯駙馬段澄蒼奏請朝廷封贈,因為異國公主和駙馬來歸,算得是「聖朝佳話」,封段家為王,也有個好的藉口,這種種計劃,還得等到沐國公回昆明之後再詳談。 這一日張丹楓將于承珠喚到跟前,只見葉成林和潮音和尚已整裝待發。張丹楓道:「珠兒,我目前還不能走,可能等鐵鏡心回來之後才動身。你願意等我們一同走呢,還是現在就走?」于承珠本想說:「我跟隨師父。」但聽得師父提起鐵鏡心,躊躇了一陣,抬頭說道:「聽師父吩咐。」張丹楓微微一笑,道:「那麼你現在走吧。我已繪好了一份江南的地圖,你帶給葉宗留,叫他不要貪功,暫時守著江南的地盤便好。」 于承珠接過地圖,眼前忽然現出晶瑩的淚珠。張丹楓道:「你們走吧。嗯,這裏有一包大青樹的種子,成林,你帶到江南去,看它在長江兩岸能不能生長?」葉成林怔了一怔,茫然接過種子。張丹楓笑了一笑,但見于承珠已拭了淚痕,隨著他們走了。正是: 長江縱有風波惡,大樹盤根可護花。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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