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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沐家的「黔國公」大府在昆明的小東門外,到得公府,已是掌燈時分,那丫環帶于承珠從後門溜入,看門的認得她,只道于承珠是她的姐妹,並無攔阻。這丫環帶領于承珠穿堂入室,到了一間精緻的房子外邊,停了下來,敲門叫道:「沐小姐,于姑娘來啦!」裏面毫無聲息,那丫環道:「咦,小姐到那兒去了?」過了好久,才有一個丫環出來開門,一見面便道:「金娥姐,你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這個丫環名叫銀桂,和金娥都是沐燕的貼身丫頭。

  金娥道:「說來話長,小姐呢?」銀桂道:「小姐走啦。」金娥道:「去那兒?」銀桂道:「黃昏時候走出園子的,她神色匆匆,我不敢問。」邊說邊讓于承珠進房來坐,于承珠心急如焚,抬頭一望,忽見牆上掛著一張條幅,寫的是辛棄疾的一首詞: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雷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這首詞壯氣豪情,是辛棄疾的得意佳作,傳誦千古,閨閣之中掛這樣的一首詞,雖然不很調和,亦不算奇怪,但這首詞的筆跡,鐵書銀鉤,龍飛鳳舞,卻是張丹楓的手跡!于承珠心中大奇,想道:「咦,她怎麼求得我師父的法書?」

  只聽得那銀桂說道:「公爹今晚宴客,聽說京中來了一個什麼總管的大官呢。公爹適才還吩咐小姐,要小姐看管少爺,等席散之後,還有話說的,豈知小姐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于承珠心頭一動,想道:「什麼總管,莫非是陽宗海?」問道:「怎麼叫沐小姐看管小公爹?」銀桂遲疑一下,金娥道:「這位于姑娘是小姐請來的,但說無妨。」銀桂道:「公爹不知怎的,昨日大發脾氣,將少爺鎖在內房,這事情外面沒人知道,當然也沒有武士看守,所以叫小姐看管。」于承珠一聽,料想定是因為沐璘替自己父親建廟造像之事,給沐國公知道了,所以將他幽禁內堂,這事情當然不好明說。

  外面有車馬之聲,銀桂道:「客人來啦。」于承珠忽道:「在那兒宴客?」銀桂道:「在園子西邊的藕香榭內。」于承珠道:「你帶我去看看。」銀桂嚇了一跳,金娥笑道:「我帶你去,咱們藏在池塘邊的假山石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若給人發現了,咱們就當在那裏捉迷藏玩兒,料公爹不會見怪。」

  金娥招待于承珠胡亂吃過一些東西,換過水漬的衣裳,便帶她悄悄地藏到假山石後,但見水榭內官燈高掛,照耀得如同白晝,筵席似是剛剛擺開,席上諸人看得清清楚楚,坐在上位的是一個面白無鬚巍峨冠高服的大官,第二位果然便是陽宗海,第三位是個武官,于承珠認得是前日到過城隍廟的那個王將軍,主客斜對面的那一位卻是個道士,沐國公坐在那道士側面的主位上,三綹長鬚,甚是威嚴。

  金娥悄聲說道:「咦,這事情可真奇怪,沐公爹怎麼將道士也請來了。」出見首席的那個大官口唇開闔,似是說話,杜金娥聽不清楚,于承珠練過「聽風辨器」的功夫,把耳朵貼在像山石上,卻是一無遺漏,只聽得那面白無鬚的大官說道:「聞說大理府的白族娃子要造反,由段家帶頭,將朝廷所派的官員都驅逐了,有這回事麼?」說話陰聲細氣,竟似女人腔調。沐國公道:「有這麼回事。不過他們所發的檄文,卻說不是造反,並不想要漢人的地方。大約是想自立為王。」那大官「哼」了一聲道:「自立為王,這還不是造反嗎?朝廷對段家不薄,當年令祖黔寧王滅了大理國後,世世代代對段家為大理府的知平章事,他怎麼還不知足?」

  沐國公道:「是呀,這事情我已秦稟皇上,劉公公恰好到來,那好極了,劉公公接近天顏,又是雲南桑梓,我正想問劉公公的主意。」于承珠心道:「原來這是個太監。」明太祖初建國時,不許太監過問國事,傳了幾代之後,這禁例鬆弛,皇帝常常派太監做欽差大臣,巡閱各省,像明成祖所派的那個太監鄭和七下西洋,聲威顯赫,壓倒朝臣,便是一例。明朝的太監很多是雲南人(鄭和也是),其中有才能的固有,禍國殃民的也不少。這個劉公公聽他的口音,也是雲南人。

  沐國公向他請教,他大為歡悅,微微笑道:「公爹下問。我豈敢不盡所言,依我所說,沐公爹早就該派兵進襲!我這次出京之時,皇上也曾叫我轉告公爹,提防蠻人作反,既然有了反跡,那就只有把他們殺絕!」

  沐琮略一沉吟,拈鬚說道:「大動干戈,豈不令生靈塗炭?」那劉公公心中不悅,但雲南省邊疆省分,中樞管轄不到,沐家世代掌權,即算皇帝也要給他幾分面子,劉公公賠笑說道:「沐公爹仁義為懷,不愧為民父母。但治亂世須用重刑,若然不動干戈,焉能敉平叛亂?我倒要向公爹請教。」

  沐琮微微一笑,說道:「日內有兩位遠客要到昆明,從他們身上,我想好一條懷柔之策,不知能不能行?我還未及稟秦皇上,先說與劉公公聽聽。」那太監放下酒杯,道:「沐公爹請說。」陽宗海插口問道:「是兩位什麼貴賓?」心中甚是懷疑,想道:「聽沐國公的口氣,定然是兩位非常人物,如何我的手下人事先都不知道一點消息。」

  沐琮道:「是波斯國的公主和駙馬!」此言一出,闔座驚詫,陽宗海道:「波斯公主和大理的叛亂有何關連?」沐琮道:「這位波斯公主的駙馬,姓段名澄蒼,我已查探清楚了他正是當年段平章段功的子孫,他的祖先曾從元軍西征,流落波斯,不知怎的,他竟因緣時會,貴為駙馬。想是思念家邦,懷鄉情切,不辭萬里奔波,重歸故里,這倒是本朝的一大佳話呵?」那劉公公道:「不錯,異邦公主來朝,足見聖德遠播,但請問公爹,怎的從他們身上,想到懷柔之策?」

  沐琮道:「他是段功的子孫,算起來與現在大理的知平章事段澄平乃是兄弟之輩,我意即請皇上正式封他為大理的平章。」劉公公道:「這樣就能防止得了大理的叛亂麼?」沐琮道:「朝廷對他作大理平章,這只是一個虛銜,實際卻要他居留昆明,遙領大理的平章事。大理的百官,重要的職位,當然還是朝廷所派。本朝政制,京官也可以遙領邊軍,把段澄蒼羈留在昆明,叫他遙領大理的平章之事,想來也是行得通的。」

  劉公公道:「行是行得通,但公爹怎能保得大理的段家從此便消弭禍心?」沐琮道:「段家在宋代之時,在大理自建國號,自立為王;至元代之時,大理國滅,段家仍然世襲平章事;到了本朝,只給他們世襲「知平章事」,官銜職權,一削再削,可能因此而招致怨憤。咱們如今給段澄蒼實授平章,算給了他們段家的面子。他們若然還要叛亂,那麼咱們的討伐也就師出有名。而且段澄蒼以駙馬之尊來歸,咱們給他虛銜,管轄大理,正是名正言順。趁此也正好削段澄平的權柄,這豈不是分而治之,一舉兩得之策?」

  其實大理人要驅逐明朝官吏,正是因為不堪苛政之攪,不甘明朝把他們當作被征服的蠻人來統治,倒並非段家為了自己一家的榮華富貴的。不過當時高官顯爵,大都只看到個人,看不到老百姓,所以便把大理的「亂事」看成是個人的權位之尊。像沐琮的不肯用兵,已經算是較好的了。不過沐琮也有私心,他之所以想把段澄蒼羈留昆明,實是想便於自己的操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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