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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第廿一回 水榭劍光寒楊枝挫敵 石林奇景觀駿馬追風

  沐國公生怕她真是於謙之女,一拿下了,問出口供,只怕自己的兒子也受干連,所以口口聲聲指她冒認,恨不得早早將她送走,故此叫她「快滾」,這實是給她指明一條「生路」,好讓她自己「落台」;陽宗海明知她是於謙之女,但礙于沐國公的面子,卻也不敢即時動粗,順著沐國公的口氣罵她冒認,那知於承珠絕不領會這個情,只見她柳眉一豎,朗聲說道:「我爹爹扶持明室,獨挽狂瀾,赤膽忠心,天人同仰。我有這樣的爹爹,正是極足誇耀的事情!何用羞慚?何須怕認?只有你們,不理蒼生疾苦,但知逢君之惡,那才真是愧對我的爹爹!」

  這幾句話說得正氣凜然,沐琮心底裡其實甚是仰慕於謙,聽了這話,做聲不得。陽宗海諸人,勃然變色。于承珠傲然不懼,「哼」了一聲,又道:「其實在座諸人,誰不知道城隍廟中的神像乃是我的爹爹?你看此信!」

  將王鎮南奏稟皇帝的密信,倏地掏了出來,遞給沐琮。

  王鎮南面無人色,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人影一閃,咕咚一聲,王鎮南剛剛站起,便給於承珠摔倒在地上。於承珠「嗖」的一聲,拔出青冥寶劍,站在沐國公的身邊,冷笑斥道:「你們敢不讓沐國公看這信麼?」

  洪岩道人與陽宗海的武功均足以制止於承珠,但被於承珠先用說話迫住,竟是不敢動手!霎時間,氣氛緊張之極,筵席前劍拔弩張,大家都在偷偷地瞧著沐國公的面色。

  沐國公把信看完,心中又驚又怒,驚者是皇帝竟然對自己不放心,原來這個王副將軍竟是皇帝派來,暗中監視自己的!怒者是王鎮南竟想暗中陷害,想削掉他沐家在雲南的權柄!但他究竟是老於官場,飽經世故的人物,看了之後,神色不變,淡淡說道:「王副將軍,你看此信,居然有人敢冒你的筆跡,信中所說,荒唐之極!」

  此言一出,王鎮南、陽宗海等為之大喜,知道沐國公有所顧忌,不敢破面決裂。王鎮南這時早已爬了起來,胸脯一挺,大聲說道:「蒙公爹推心置腹,不信讕言,小將感恩戴德。這信不必看了,撕毀便是。只是這小妖女膽敢冒小將的筆跡,興波作浪,背後必定有人,還請公爹追究!」

  王鎮南說這番話的意思,言外之意,也是為沐國公掩飾,將於承珠罵作「妖女」,大家都不敢指明她是于謙的女兒。

  於承珠怒氣上沖,冷然傲笑,緊握劍柄,只聽得沐國公輕輕說道:「不錯,是要追究!」

  陽宗海等候多時,就是要沐國公說出此話,立刻一躍而前,大聲喝道:「小妖女快從實招來,是誰人指使你的!」

  摟頭一抓,用擒拿手的絕招,突施猛襲,於承珠早已豁出性命,陽宗海身形一動,她的寶劍已搶先出招,只見寒光疾閃,電射奔去。三朵金花亦同時出手!

  忽見洪岩道人身形驟起,攔在陽宗海的面前,大袖一拂,金光一閃即滅,於承珠所發的三朵金花,全部被他捲入袖中,無聲無息。洪岩遣人哈哈笑道:「好劍法!」

  隨手抓起一隻象牙筷子,將於承珠的寶劍一撥,只聽得「刷」的一聲,寶劍插到檀木桌上,深入數寸,於承珠緊握劍柄,用力一拔,洪岩道人的象牙筷壓在她的劍上,也不見怎麼用力,於承珠竟是拔不出來!洪岩道人有意在沐國公面前顯露驚人的武功,暗用內家真力,將於承珠的寶劍壓住,卻並不即動手傷她,哈哈笑道:「小妖女,叫你開開眼界,你服了嗎,快快說出,你背後究有何人?」

  忽聽得水榭外面也有人縱聲長笑,聲如龍吟虎嘯,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洪岩道人心中一凜,只見一個書生已走了進來,朗聲吟道:「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焚骨碎身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這是於謙最出名的一首詩,傳誦全國,經這書生一唱,更顯得聲情沉烈氣縱橫!聽到耳中,令人悚然自慚,凜然生懼!

  洪岩道人喝道:「你是誰?」

  那書生笑道:「我就是你所要追究的背後之人!」

  洪岩道人的筷子不由得一松,於承珠拔劍而起,歡聲叫道:「師父!」

  這書生竟然是四海聞名,被武林公認為天下第一劍客的張丹楓!

  這一下當真是變出意外,頓時間水榭中靜得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沐國公面色大變,拱手說道:「張先生到來,有何指教!」

  張丹楓道:「聽說你要責駡公子,我看他給於謙建廟造像,做得很對啊,那是我叫他做的,所以特來為他向公爹求情,公爹若要責備,責備我好啦。」

  沐國公強笑道:「張先生說笑了!」

  急忙面向劉公公說道:「這位張先生曾任過小兒西席,雖然為時不過一月,但他的博學才情,我是無限欽佩的。張先生名士風流,喜歡說笑,還望劉公公包涵。」

  於承珠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沐小姐的閨中掛有自己師父的手書,原來師父竟然做起沐公子的先生,想起師父做事的出人意表,心中暗暗好笑。

  張丹楓在路過昆明之時,偶然見到沐璘,覺得他是一個可造之才,談話投機,便收了他做記名弟子。張丹楓其時已知道大理白族與朝廷之間的糾紛,因此他收沐璘為記名弟子,其中還另有一番深意,沐國公那知道他是天下聞名的張丹楓大俠,但覺他博雅融通,確實對他欽佩。張丹楓在公府中只留了一個月,便匆匆走了。當時沐國公還非常惋惜呢。

  而今沐國公見了陽宗海給他看的畫像,這才知道是張丹楓,這一驚端的非同小可!霎時間轉了好幾遍念頭,初時想裝作不認識張丹楓,但又怕張丹楓被陽宗海所擒,供出和他的兒子的關係,想來想去,只好替張丹楓掩飾。但望張丹楓不要自己說出名字。陽宗海這些人要給自己面子,料他們不敢公然叫破!

  張丹楓彎指一彈,側目腕視,微笑說道:「劉公公,別來無恙啊。昆明四季如春,在此賞花飲酒,比起胡疆雪地,那真是天淵之別了。」

  原來這個姓劉的太監,就是在土木堡之役時,與皇帝祁鎮同時被也先俘虜過去的,因他曾與皇帝同受災難,故此如今才被重用。那劉公公訥訥說道:「張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丹楓道:「皇上善忘,想不到劉公公也一樣善忘,劉公公回到京中,請問問皇上,還記不記得我在瓦剌和他說過的話,那件狐皮裘子。想來皇上也早已拋掉了。」

  當年祁鎮被囚,張丹楓去探望他,曾送一件白狐外套給他禦寒,這個劉太監正是當場目擊之人,聽了這話,做聲不得。

  沐國公道:「張先生喝醉啦!」

  張丹楓端起大杯,一飲而盡,仰天大笑道:「離騷屈子幽蘭怨,豈是:舉世沉迷我獨醒?哈哈,只怕醉的不是我,而是當今皇上,和你們這一班人!」

  此言一出,舉座失色!張丹楓毫不理會,侃侃說道:「只怕皇上扣劉公公都忘記了!舊事本來不該重提,但這件舊事,提一提卻有極大好處!想當年於閣老派雲狀元和我恭迎皇上回國,皇上曾信誓旦旦,說是若能重登大寶,必當做個堯舜之君。想不到皇上復位,不到十天,就把於閣老殺了,這樣的自毀長城,豈能保沒有第二次土木堡之役!豈不令天下的忠臣義士寒心!哈哈,沐國公,我可不是說笑!小公爹替于閣老建廟造像之事,雖然不是我代他籌畫,但他確是聽我說過於閣老的忠烈事蹟,才起了心意的。請你們捫心自問,像於閣老這樣的忠心赤膽,重造乾坤的大忠臣,死後難道不配為神?你們若敢毀他的廟,焚他的像,只怕天地不容,人神共憤!」

  這番話義正辭嚴,沐琮禁不住手顫腳震,驚惶之極,加又興奮之極!要知皇帝冤殺于謙之事,稍微正派的大臣,都是心懷不憤,只是這股冤鬱之氣,在專制皇權之下,卻不敢有半點發出來。而今經張丹楓痛快淋漓地一說,說到了沐琮的心裡,無異替他吐出了一口鬱氣,他不知是被張丹楓嚇住還是有意讓他盡情傾吐,竟然沒有制止他的發言。

  好半晌劉公公才定了心神,訥訥說道:「妖言惑眾!」

  沐國公忙叫道:「快扶張先生出去,給他請醫生看!」

  張丹楓冷笑道:「妖言惑眾,哼,今日你們若不容我把話說清,誰敢碰我一下,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洪岩道人瞋目喝道:「你是什麼東西?怎敢如此放肆!」

  張丹楓大笑道:「你是什麼東西?皇上也不敢如此問我,你膽敢放肆!我張丹楓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你待怎地?」

  沐國公一聽他自報姓名,嚇得面無人色,心中暗叫「糟了。糟了!」

  一時間沒了主意,忽聽得陽宗海哈哈大笑起來!

  沐國公一怔,道:「陽總管何事好笑?」

  陽宗海道:「天時不正,這位張先生大約是患了失心瘋了。想那張丹楓與小弟並稱天下四大劍客,武功何等了得?這位張先生分明是一位文弱書生,哈哈,他竟敢冒張丹楓的名頭,此事豈不大為可笑!」

  陽宗海明明知道是張丹楓,但卻口口聲聲說他假冒,目的就是替沐國公掩飾。正與剛才指斥於承珠冒名的用意相同。

  張丹楓雙眼一翻,冷冷說道:「你就是陽宗海嗎?」

  沐國公忙道:「這位正是大內總管陽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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