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散花女俠 | 上頁 下頁
六九


  於承珠這幾句話說得誠摯非常,真情畢露,有如自己也是石驚濤的女兒一樣,石文紈聳然動容,對於承珠再無半點懷疑。她思念老父,心中如焚,接過寶劍,道聲:「多謝!」

  急急忙忙與成海山策馬飛馳,並轡而去。

  於承珠目送馬蹄揚塵,人影消逝,幽幽歎了口氣,心道:「這小姐倒有眼光,成海山的質樸實勝過他的師兄!」

  成海山的樣子看來笨頭笨腦,與鐵鏡心的瀟灑聰明相比,不啻天淵之別,於承珠以前曾對石文紈之選擇成海山大惑不解,如今想來,不禁黯然自傷。但覺過去與鐵鏡心相處的幾個月有如一場夢境。

  猛一抬頭,只見紅日東升,海波如鏡,是一個大好的晴天,大海極目無邊,海上的天空,也顯得特別蔚藍,令人心胸開闊明淨,藍天白雲之上,海燕飛翔,於承珠抖落身上的泥塵,猛然間心情輕快,似沖波穿雲的海燕,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數日之後,她渡過長江,船到中流,仍不自禁地想起與鐵鏡心初會的情景,但這些前塵往事,也只是一閃即過,好像隨著大江東逝了。

  於承珠的「照夜獅子馬」當日因為渡江不便,寄養在長江岸邊的張黑家中。于承珠渡江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到張黑家中去取回自己的寶馬,張黑的家人對這匹馬照料得非常周到,養息幾月,比前更加神駿了,見著主人,歡嘶不已,於承珠又不禁暗生感慨,想起自己,自離開師門之後,雖然認識了不少人,但最要好的朋友,還是這匹白馬。

  張黑的家人紛紛探問抗倭的消息,聽得於承珠說倭寇已被驅逐下海,張黑不日也將回來,歡聲雷動,紛紛誇讚抗倭的英雄,對於承珠更是讚揚備至。於承珠又是慚愧,又是興奮,想起這幾個月火熱的生活,想起那些激動心弦,永不能忘的戰鬥,雖然這一次在她心上留下的創痕也永不能磨滅,但她卻絕不後悔此行。

  于承珠在張黑家住了一天,第二日便策馬西行,離開了江南的山明水秀之鄉,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旅程,進入了西南的丘陵山區,風景迥然不同,若把江南比做明媚動人的少女,則西南應是質樸豪曠的男兒。於承珠心中忽然有一個奇怪的聯想:鐵鏡心似是江南園林中的牡丹,而葉宗留等義軍的首領則似雲貴高原上的松杉。

  於承珠取道貴州前往雲南,到了貴州,山嶺更多,到處都是綿亙峻峭的峰巒,到處都是蔥郁茂密的松林,山嶺上隨處可聞苗族婦女的山歌,健碩的苗族姑娘像男人一樣在山間操作,與江南足不出門的閨秀,大不相類。於承珠年來女扮男裝,總有拘束之感,到了貴州之後,見男女都是一樣操作,便索性回復了女兒身份,收起了男子的衣裝。

  苗人最為喜客,山路邊的涼亭常常放著從山下挑來的泉水,還放著草鞋,讓過路的旅人口渴了可飲清涼的泉水,鞋破了可換合適的草鞋。縱是最窮的人家,有陌生的旅人投宿,他們也奉如貴賓,悉心照料,家中沒有吃的也會到外面張羅,務必令到客人稱心滿意為止,所以於承珠以一個孤身少女,通過山巒重迭的苗區,卻也沒有感到什麼不便。

  在苗區走了半月,到了貴州西部的野馬川,大約還有六七日路程,就可以穿過苗區,進入雲南邊境了。這一晚於承珠在山邊一家苗家投宿,這一家苗家本有母子二人,兒子到土司家執役去了。家中只剩下老大娘一人,對於承珠殷勤招待,為她殺了家中僅有的一隻老母雞,於承珠過意不去,幫她淘米煮飯。

  黔西漢苗雜處,苗人多懂得漢語,這位老大娘說得雖然不大流暢,彼此卻也能夠交談。吃過晚飯之後,兩人坐在門外的大樹下閒話家常,這位老大娘非常歡喜于承珠,拉著她的手不住地讚歎:「我也曾見過許多漢人姑娘,只有你比我們苗族最美的姑娘還美,這雙手怎麼長得這樣白又這樣嫩,就像鼓兒詞裡面所歌唱的公主一般。」

  於承珠被她一贊,反而覺得有些慚愧,笑道:「我那兒比得上你們苗族的姑娘,你們的姑娘那雙手才真是能幹呢,又會做飯,又會種地,還會繡花,我才真是羡慕得不得了。」

  老大娘笑了一笑,道:「你不笑話我們命苦,真是難得。」

  拉著於承珠的手問道:「你今年幾歲啦?」

  於承珠道:「十六歲啦。」

  老大娘道:「有婆家沒有?」

  於承珠面上一紅,道:「沒有。」

  老大娘道:「我們這裡的姑娘七八歲,很少沒有婆家的,尤其像你這樣長得美麗的姑娘,求親的早就擠破門啦!」

  於承珠道:「這麼小的年紀就結婚?」

  其實在那個時候,漢人也是盛行早婚,十六七歲做新嫁娘是很普通的事,不過於承珠一心學文練武,沒有留意到這上頭罷了。

  談笑間忽聽得山坡那邊飄來一陣陣的樂聲,非常好聽,樂聲中雜有苗族姑娘的歌聲,於承珠雖然聽不懂歌詞,但也感到歌聲中的歡愉情調,老大娘笑道:「你沒有看過咱們苗族的婚禮吧?」

  於承珠還未脫少女心情,喜歡新奇熱鬧,一聽說有人結婚,非常高興,立刻央求那老大娘帶她去看。

  老大娘帶于承珠轉過山坡,只見前面一個大草坪,草坪中有幾棵花樹,小夥子和姑娘們都繞著花樹跳舞,有的彈奏古瓢琴,琴如瓢形,樂聲柔和;有的吹著長長的蘆笙,這是用六根竹子做成的樂器,吹出來的聲音雄渾粗獷,熱情洋溢,於承珠聽得入迷,忽然有兩個苗族青年走到她的面前。

  於承珠一愕,只見那兩個苗族青年彎下了腰,面上堆著笑容,張開兩條臂膊,兩個人你擠我我擠你地急著要擠到於承珠面前。於承珠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那老大娘連忙說了幾句苗語,兩個青年顯出極其失望的樣子,怏怏不樂地走了。

  那老大娘隨手摘下兩朵白花,給於承珠簪在鬢邊,微笑說道:「誰叫你長得這麼漂亮,小夥子們都急著請你跳花啦!」

  於承珠道:「什麼叫做跳花?」

  老大娘道:「喏,這不就是跳花?」

  場中的小夥子各持蘆笙,邊吹邊繞樹而行,古瓢琴的樂音也彈得更其悅耳,少女們邊唱邊跳,不久就各自配成了對兒,繞著場中花樹,翩翩起舞。於承珠笑道:「真好看,可惜我既不會唱歌,又不會跳舞。」

  老大娘笑道:「我知道你們漢人的姑娘多害羞,所以我給你簪上兩朵白花啦。」

  於承珠道:「簪上白花,別人就不會來邀請了,是麼?」

  老大娘道:「不錯。那是表示你已有了心上人,但心上人不在這兒,你只是來看熱鬧的罷了。你不要怪我,不這樣,任你怎樣推辭,小夥子們都不放過你的。喏,說真的,你有了心上人沒有?」

  於承珠杏臉泛紅,不知怎的,忽然覺得一陣愴涼,但草坪上歌舞正歡,蘆笙吹散了她淡淡的哀愁,轉瞬之間,她又轉為歡樂了。

  月亮漸漸升高,到草坪來唱歌跳舞的小夥子和姑娘們更多了,時不時有一對對的青年男女攜手走入林中,他們的位置迅即被後來的補上。老大娘笑道:「我們這裡的風俗,有一對結婚,就可以撮合好多對姻緣。」

  於承珠羞不可抑,急忙轉掩話題道:「新娘子呢?還沒有出來麼?」

  老大娘道:「快啦!」

  過了一會兒,忽見兩個穿著彩衣的壯漢,牽著一頭牛出來,繞場行了一匝,草坪上歡聲雷動,人們紛紛上去幫忙,把牛的四腳捆好,有一個巫師模樣的人走出來,用斧頭在牛的腦袋上擊了三下,那頭牛昏倒地上,場中的小夥子們立刻動手開膛剝皮,生火烤肉,原來這是苗族的婚宴,稱為「打牛」。老大娘道:「打牛之後,新郎新娘就要出來了。」

  於承珠道:「是誰家結婚,場面真熱鬧!」

  老大娘笑道:「若是窮人家,那捨得用這條肥牛?這是我們土司女兒的婚禮!」

  她留到現在才說,欲令於承珠意外歡喜,於承珠果然甚感興趣,目不轉睛地注視場心,等候新人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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