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散花女俠 | 上頁 下頁
四七


  這一瞬間,忽覺得自己適才的想法,想永遠留著她在自己身邊的想法,十分渺小,一抬頭,又碰著于承珠那如劍一般的眼光,好像看穿了他的肺腑,畢擎天禁不住面上一熱,慌忙低下了頭,避開于承珠的眼光,抓起狼毫,立刻在紙上疾書,不一刻就把信寫好了。

  潮音和尚道:「畢老弟,你也給我寫兩封信。」畢擎天道:「寫給誰?」潮音和尚道:「一封寫給葉宗留,就說我到雁門關外請兵,叫他安心。另一封寫給長江邊上的一個舟子。」畢擎天詫道:「一個舟子?」潮音和尚道:「承珠人生地不熟,也得有人帶她去見葉宗留呀。這個舟子名叫張黑,住在靖江,是葉宗留派在長江邊上,專司聯絡之職的。你說這個小姑娘是我的師侄張丹楓的徒弟,叫他好生照顧。」

  待到畢擎天把信寫好,晨曦已透進窗戶,眾人一夜未睡,只因胸中熱血沸騰,卻無絲毫倦意。于承珠將信藏好,向眾人斂身一禮,朗聲說道:「多謝畢大龍頭,多謝周寨主和師伯祖,我先走了。」畢擎天道:「你就走了麼?」于承珠道:「救人如救火,天快亮了,我不走待何?」眾人送出門來,于承珠跨上白馬,便在晨光曦微之中,揚鞭東去。畢擎天好生惋惜,但卻怎說得出口要將她留住?

  照夜獅子馬日行千里,兩日之後,就到了長江邊,但見煙波浩渺,水天相接,江濤滾滾,于承珠頓覺胸襟開闊,朗聲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多少英雄豪傑」。想起張士誠當年與朱元璋在長江決戰之事,心中十分感慨。

  第二日到了靖江,依著住址在東門之外找到了那個舟子張黑,將潮音和尚的信交給他,張黑歡喜無限,道:「于相公,你來得正是時候。台州沿海又來了兩股新的倭寇,義軍處境更為危急,咱們的援軍雖然未到,畢大龍頭那封信等於給他們吃了定心丸,軍心一振,就不怕了。」當日張黑就備了小舟,渡于承珠過江,照夜獅子馬不便攜帶,留在張黑家中。

  小舟如箭,順著江風,疾行而下,于承珠立在船頭,遙望水天相接之處,激越情懷,難以自抑,正想與張黑談論抗倭之事,忽聽得岸上有人叫道:「舟子,舟子!」

  只見一個少年書生在江邊招手叫喚,張黑詐作不聞,雙槳一划,小舟順流而下,那書生趕上兩步,氣喘吁吁地又叫道:「舟子,舟子!」于承珠道:「出門之人,該與人方便,撐回去讓他上船吧。」張黑道:「江湖險惡,咱們有事在身,假如搭了一個壞人,那豈不誤事?」

  于承珠笑道:「一個文弱書生,何須顧慮。」張黑見她如此說,只好停船,那書生好不容易地趕到,曳起長衫,接著張黑拋過來的槳,跳上船頭,身子搖搖晃晃,一隻腳踏了個空,幾乎跌下水去。

  于承珠伸手一拉,暗用勁力相試,那書生身子一傾,幾乎跌入于承珠的懷中,于承珠急忙將他扶住,那書生兀自晃了幾下,才穩得住身形,于承珠心道:「習武之人,碰著外力,必生反應,這書生看來非但不會武功,而且弱不禁風,張黑確是過慮了。」那書生汗流滿面,氣喘吁吁,掏出一張絲帕,慢條斯理地拭汗,好半天才說得出話道:「多謝了!」

  于承珠請那書生到船艙坐走。拱手說道:「請問兄台貴姓大名,渡江何事?」那書生道:「小弟姓鐵,賤號鏡心。家父有病,小弟要趕回台州探望。」于承珠心中暗笑,這書生文弱雅靜,與他姓氏可是大不相稱。說道:「那好極了,小弟也是要到台州去的。」書生道:「如此說來,渡江之後,咱們還是同路。請教兄台高姓大名?」于承珠毫無顧慮,依實說了。說了之後,忽地心中一動,問道:「聽說台州倭寇為患,道路恐怕不甚好走哪。」

  那書生道:「聽說倭寇是在台州沿海一帶肆虐,台州城還在官軍手中。危險是有的,只是為人子者,父親有病豈可不回去探視?」于承珠觸起心事,想起自己的父親,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書生道:「兄台嘆氣何來?」

  于承珠道:「東南沿海,倭寇荼毒生靈,朝廷又不能保民,是以浩嘆。」那書生道:「兄台仁者之心,小弟敬佩。」轉過頭去。于承珠道:「兄台意欲賞覽江上風景麼?」只見那書生舉袖在臉上一拭,回轉頭來,道:「小弟眼睛,有點毛病,被江風一吹,不覺淚下,失禮了。」于承珠見他眼眼紅潤,眼角果有淚痕,本來不以為意,只是聽他語音酸澀,竟似忍著淚說出來的,心中又不禁隱隱起疑。

  再留神看時,那書生眉清目秀,眉宇間卻隱有一股憂鬱之氣,于承珠心道:「是了,想必是他記掛父親的病,所以心中悶悶不樂。」正想說話勸解,忽見上流來了一隻大船,船頭刻成龍形,那條船其大無比,共有兩層,船樓上似有許多人,正在那裏飲酒作樂,絃歌細細,隨著江風送到耳中,于承珠的師父都是博學多才之士,她自幼受薰陶,亦能審音辨律,但仔細聽,這樂聲卻全不似中原之音!

  樓船直駛而來,湧起層層波浪,看得更清楚了,一眼望去,船艙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個個都是身軀粗矮的漢子,于承珠笑道:「那裏來的這麼多蘿蔔頭?」樓船上的歌聲粗獷之中帶有一股悲涼的韻味,于承珠側耳聽時,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依羅哈尼阿與陀,嗤里奴魯喎!」那少年書生忽地歌道:「花雖芳馥兮,飄零無依。這是日本櫻花歌。」張黑停了划槳,叫道:「不錯,這是倭奴的貢船。」

  于承珠吃了一驚,道:「怎麼任由倭寇的樓船在長江行走?」張黑道:「相公有所不知,倭奴狡猾得很,他們一面在沿海劫掠,一面假借進貢為名,做走私的生意。」于承珠道:「有這等事?」張黑嘆口氣道:「官家的市舶司還將他們奉為上賓呢。」

  原來在明朝的正統(英宗)年間,正當日本的「戰國時代」,各地諸侯擁兵割據,這些諸侯爭派貢船向中國進貢,因為根據明朝「市舶司」(即海關)的規矩,外國貢使帶來的「私貨」可以免稅,那些諸侯便乘此大做走私生意,以圖巨利。明朝問起倭寇騷擾的事件,他們便說這是本國的「浪人」,政府無法管轄,其實這些「浪人」十之八九都是得到日本各地諸侯的支持,甚或是直接遣派來劫掠財貨的。

  于承珠道:「他們在中國地方焚燒劫殺,為什麼中國的官員還要待如上賓?」張黑道:「還不是為了一個利字?他們的身份是貢使,本來朝廷規定他們三年只能進貢一次的,每次來的貢使人數也有限制,可是日本各地的諸侯都爭著來進貢,每條貢船都賄賂市舶司早些放他們入來。」于承珠搖了搖頭,心中無限憤慨!

  那條日本的貢船越來越近,張黑道:「咱們快避開它!」于承珠血脈繼張,道:「為什麼要避開它,我說迎上去!」張黑使個眼色,道:「相公,你不是趕著過江有事麼?這些倭寇的貢船,無惡不作,撞著了它,鬧出事來,可不是好耍的。」于承珠本是一時憤恨,被張黑提醒,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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