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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七回 寂寂山莊師門情眷戀 茫茫湖水俠女意悽愴

  大凡在湖海行船,若然船大貨少,載重不夠,遇上風浪,就容易顛簸,甚或覆舟,是以老於經驗的舟子,就在船艙底下堆了許多大石用以壓舟,名為「壓舟石」,這兩條大船,每條船中只有三個人,兩人把舵,另一人站在船頭和於承珠動手,舟大人少,又無貨物,所以每條船都堆了兩三千斤的大石頭。

  楊千斤一聲呼喝,舟子將石頭都抬了出來,楊千斤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再接這個!」

  雙臂一振,揮了一個圓圈,將一塊重逾百斤的大石,呼的一聲拋了出去,落在湖中,登時激起數丈高的波浪,於承珠的小舟被波浪一拋,幾乎翻轉,於承珠急使「千斤墜」的功夫,將全身氣力都運往腳上,緊緊踏著船頭,定著小船,這種功夫要內功外功都有了相當的火候,才能在波濤險惡之中,定著船身,於承珠雖然得了張丹楓的內家心法,究竟年紀還輕,氣力不足,外功配不上內功。她雖然使盡吃奶的氣力,小舟暫時不致翻轉,但亦已被波浪拋上拋下,於承珠只感到一陣陣頭暈,幾乎就要嘔吐。

  楊千斤哈哈大笑,一聲大喝,又捧起一塊更大的石頭,丟到於承珠小舟的左側,小舟被波浪一卷、一拋,立刻傾斜,浪花如雨,於承珠衣裳盡濕,只聽得「轟隆」一聲,楊千斤又拋出了第三塊大石,落在於承珠小舟的右側,兩股浪柱,在湖心卷起了漩渦,小舟在漩渦之中急轉,於承珠更覺頭暈眼花,「哇」的一聲將早上所吃的東西都嘔了出來,手腳軟綿綿的,一身氣力都使不出來,心中又驚又怒,卻是無法抵擋,只見楊千斤又捧起一塊大石,這第四塊石頭拋出,於承珠的小舟必然覆沒。

  忽聽得一聲胡哨,湖面上突然現出一條小船,箭一般地疾駛過來,竟然闖入了兩條大船與小船的中間,楊千斤喝道:「你找死麼?敢來蹚這淌渾水!」

  那小船理也不理,船中伸出一個頭來,笑道:「白日青天,居然謀財害命,這還成什麼世界呵!」聲音清脆之極,像個孩子的口音,於承珠昏昏之下,也禁不住心中一動,這聲音好生耳熟,急把眼望時,只見那小舟中鑽出一個小廝,一身黑色衣裳,頭上也披著黑色斗篷,只露出兩個眼睛,於承珠頭暈眼花,一時之間看不清楚。只聽得楊千斤大喝道:「好,你這不知死活的小傢伙,也吃我一塊石頭。」

  「轟隆」一聲巨響,第四塊大石擲下湖心,那黑衣小童頭下腳上,沖入碧波,小舟登時翻了。

  於承珠大吃一驚,忽覺自己這只小船似乎給人用刀推了一把,又被水流一沖,倏地如箭疾飛,順流而下,不但脫出漩渦,而且一下子就駛出了十數丈外,遠遠地離開了那兩條大船。

  於承珠又驚又喜,小船脫出了漩渦,湖面風平浪靜,於承珠頓時減輕了暈浪的感覺,定了心神,運了口氣,氣力漸漸恢復,抓起槳來亂劃,她雖然不懂划船,但水流平靜,恰恰順著水流,居然給她劃動小舟,雖然不快,但亦慢慢地向前流去。

  於承珠記掛那個小童,回頭一望,只見那小舟翻倒湖面,小童不見蹤跡,想必是沉到水底去了。於承珠一陣難過,心道:「呀,想不到他這樣一闖,無意中救了我,他卻白丟了一條性命。」

  忽聽得楊千斤哇哇大叫,那條大船竟然也像她的小舟剛才一樣,在湖麵團團打轉。大船上那兩個舟子叫道:「有人在下麵搗鬼!」

  其中一個立刻跳了下去,楊千斤叫道:「金大哥,你去追那個小子!」

  金萬兩氣力不如楊千斤之大,兩船相距二十來丈,他可不能像楊千斤那般如法炮製,用大石去砸沉於承珠的小船,可是他們善於使船,比於承珠順著水流行走的小船自然要快得多,不消片刻,距離拉近,於承珠一揚手打出五朵金花,金萬兩舉刀便擋,不料於承珠甚是聰明,知道打他不中,其中兩朵金花繞著桅杆一旋,將風帆的繩子割斷,風帆卸下,大船吃重,速度大減,另外兩朵金花分打船邊那兩個掌舵的舟子,左邊的那個避過,右邊的那個卻給金花打中,跌下湖中。還有一朵金花則從金萬兩的頭頂飛過,叫他忙於招架,不能救援那兩個舟子。金萬兩吃了一驚,大船被阻了一阻,於承珠的小船又離開他二十來丈了。金萬兩搶過一條槳,還想划船再追,忽聽得楊千斤在後面的那條船上大叫道:「金大哥,快劃回來!」

  回頭望時,只見湖心一片通紅,剛才跳下去的那個舟子,屍身已浮上水面,楊千斤那只船漸漸下沉,湖水已灌滿船艙,原來那條大船,竟被黑衣小童在船底做了手腳。弄開了一個大洞,楊千斤也不懂水性,故此呼喚金萬兩回來援救。

  金萬兩只得放開敵人,回來救友,兩船相距五六十丈,看看劃近,那大船已經沉下,只露出船頂,楊千斤站在船頂,水已浸至腳踝,船中的另一個舟子跳下水中,霎眼之間,又泛起一片血水,想是又像他的同伴一樣,被黑衣小童殺了。

  金萬兩叫道:「楊大哥,你瞧准了!」拋出一塊木板,楊千斤縱身一躍,恰恰落在那塊板上,只見黑衣小童在水中冒出頭來,伸手就搶那塊木板,嘻嘻笑道:「大個子,下來玩玩吧!」

  楊千斤呼的一掌拍向水面,這一掌拼了性命,用力奇大,擊得湖水飛了起來。連他的腳踏的這塊木板,也被波浪衝開,立足不穩!

  那黑衣小童,叫道:「哈!哈!沒打著!」頭頸一縮,又沒入水中,楊千斤武功確是高明,就在這絕險之際,腳尖輕輕一點木板,躍起一丈多高,一個轉身,恰恰落在金萬兩的船頭,氣喘吁吁地道:「這小賊是個水鬼!金大哥,你下去看!」

  金萬兩善打暗器,頗曉水性,急忙躍下水中,手中扣著鐵筒弩箭,潛伏水底,只待那黑衣小童遊近,就扳開機關,用管箭射他。只見水中一條黑影,就像一條飛魚倏地從身旁數丈之外遊過,直奔於承珠的那條小船去了。金萬兩自問追他不上,只好回到船上。

  再說於承珠脫險之後,順著水流,小船慢慢前行,她回頭望見那兩隻大船,一隻已沉,另一隻也不追趕,心中大奇,想那小童武功,就怎樣高明,要獨力弄沉那條大船,卻是難以思議。正自思索在何處見過這個小童,忽覺船底似乎有什麼東西震動,小舟忽然飛快起來,於承珠叫道:「喂,你這個頑皮的小傢伙快上船來!」

  湖面水波不興,於承珠蹲下來在船邊望下水底,人影不見,心中想道:「這小童就算如何精通水性,也該瞧出點蹤影來!」

  奇怪之極,那小舟仍在急速前駛。

  小舟離岸已是不遠,轉瞬之間,便到了西洞庭山的山腳,於承珠將小舟泊岸,舟中白馬忽地一聲長嘶,剛才湖心激戰之時,它一點也不害怕,沒叫過一聲,現在卻縱聲長嘶,於承珠笑道:「快到家啦,你還叫什麼?」

  轉身牽馬,忽地舟中躍出一條黑影,猛不防地在她胸口一抹,又在她面上一抹,濕漉漉的滿是泥漿,連眼睛也幾乎睜不開來,於承珠一甩頭一掌斜拍,那黑影已跳到岸上,嘻嘻笑道:「這回你還不著我的道兒!呵,你這小子,原來不是小子,是個大姑娘!」

  於承珠睜眼一看,看清楚了,原來這黑衣小童就是張風府的兒子小虎子!真是喜出望外,心道:「張風府臨終之時,托樊英轉托我的師父覓他的蹤跡,收他為徒,人海茫茫,正不知何時尋到!原來他卻先來了這裡!」

  這一喜令她惱怒全消,笑道:「小虎子呵,你這小頑皮,看你逃到那裡?」

  躍上岸來便抓,小虎子叫道:「我不與小妞兒戲耍,哈,人來啦!」

  發足飛奔,捷似猿猴,爬上山坡,躲入樹林子去了。

  於承珠呆了一呆,這才發覺自己的束頭巾已被小虎子扯脫,頭髮散亂,胸前印有掌印,面上滿是泥漿,衣裳那就更不消說了。遠處忽然有兩個鄉人走來,於承珠甚是愛潔,如此形狀,自覺不雅,急忙回到船中,理好頭髮,洗淨了臉,換過衣裳,再出來時,不但小虎子早已不見,那兩個鄉人也走過了。

  于承珠獨自登山,心中疑惑不解,想道:「那小虎子雖然機靈之極,沒人帶領,他如何能尋到此間?僅僅相隔月餘,看他身手,武功竟是大大增長,那定然是有高手指點的了。這個人又是誰?莫非就是我的師父?難道他早已知道消息,出去尋訪,將小虎子收為徒弟了?」

  於承珠一路思索,不知不覺已行至半山,太湖中的西洞庭山是個花果之山,山下田畝成行,山上盡是果樹,濃薄相接,花果飄香,在這個暮春時節,正是鄉民忙於操作的時候,但如今一路行來,既不聞採茶姑娘的山歌酬答,亦不見山下插秧的農夫,除了适才那兩個過路的鄉人之外,稻田裡果林中,竟是靜悄悄的闃無人影,這種反常的現象,連於承珠亦感怔忡不安。當下加快腳程,急急向洞庭山莊奔去。

  「洞庭山莊」本來是雲重的岳父,澹台仲元的產業,後來雲重夫婦住快活林,這裡便讓張丹楓一家人居住,山莊建在山腰的萬木叢中,依著山勢,建了許多亭臺樓閣,面積不及快活林之大,但風景幽美,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于承珠走到莊前,有如遊子回家,胸襟舒暢,輕扣莊門,尖聲叫道:「我回來啦!」

  於承珠在洞庭山莊長大,她的聲音,無人不識,不料叫了三聲,無人答應。於承珠好生詫異,心道:「那些莊丁那裡去了?」

  輕輕一推,莊門應手而開,原來是虛掩的。

  於承珠大聲叫道:「師父,我回來啦!」聲音飄蕩在空曠的園子裡,顯得更是冷冷清清,於承珠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抬頭看時,但見紫藤盤徑,繁花照眼,綠草如茵,涼棚水石,參差掩映,仍是往日的景致,不似無人料理,於承珠一顆心七上八落,穿過假山,繞過回廊,先到雲蕾平日練功的靜室,叩門叫道:「師父,是我回來啦!」

  裡面寂無人聲,於承珠推門一看,但見四壁蕭條,連字畫都不見了。

  於承珠心道:「難道師父也搬了家?」

  又跑到張丹楓的書房,推開一看,裡面除了牆壁上掛著張丹楓自畫的「長江秋色圖」之外,亦是空無所有。畫上題的一首詩墨痕猶新,以前未見,想是新添上去的,於承珠念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裡掛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

  這是張丹楓平日最愛念的詩,常常朗吟之後,大笑一回又大哭一回,於承珠見了師父的筆跡,寫的又是這一首隱藏著師父身世之痛的詩,更是不安,突然一個念頭升起:「莫非是師父遇了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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