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散花女俠 | 上頁 下頁


  那陰陽面漢子道:「有說張大人當年掛冠而去,為的就是眷戀故主,因此不肯替當今皇上當差?」張風府手按圓桌,沉聲說道:「皇上若然疑心張某,盡可用一紙詔書賜死,何勞兩位明查暗訪。」張風府想起前朝忠臣雲靖被賜死之事,心中激憤,說到後來,話聲高亢,那陰陽面漢子道:「張大人言重,當今皇上,正是因為對你信賴,所以才再三叫兄弟訪尋,這是聖上求賢,可不用說是什麼明查暗訪呵。」頓了一頓,續道:「適才聞統領所說的『國家多事之秋』所指的並不是番邦作亂,而是要防蕭牆之內,太上皇的作亂。張大人,你瞧,皇上若然不將你仍當為心腹,他肯將這些話都叫兄弟轉告於你?」

  張風府厭煩之極,端坐不言,那大頭漢子搖頭擺腦地嘻嘻一笑,道:「以前張大人不肯出山,兄弟們只好濫竽充數,此次張大人復出,我與戰老兄可以卸下擔子,何幸如之!張大人,這可用不著客氣推讓,你瞧,這是皇上的密詔,詔書上寫得明明白白,『著張風府官復原職,任御林軍統領兼錦衣衛總指揮。』張大人你瞧,咱兄弟倆可有半句謊言?皇上對你,可真是倚若長城,恩典如山哪!」

  樊英三人在隔牆聽得駭然,室中這兩個漢子竟然是京師的御林軍統領和錦衣衛總指揮,都是當今聲名正盛的一等高手,那陰陽面漢子名叫戰三山,他練的分筋錯骨手是武林一絕,現居錦衣衛總指揮之職,初到京師之時,曾在御苑比武,一日之間,連用分筋錯骨手扭斷十二名一級武士的臂膊,名震一時。那大頭漢子名叫聞鐵聲,別看他樣子滑稽,手底下可真有驚人的技業,他精於五行劍,能用劍尖刺穴,又擅打歹毒暗器,還有一身獨到的北派地堂拳的功夫,現居御林軍統領之職。當今皇上竟然派他們兩個一同出馬,勸張風府回朝,他兩人所說的話,想來不假。

  只見張風府面色一沉,徐徐說道:「這詔書我不敢接。」聞鐵聲道:「張大人還嫌官小麼?」張風府道:「為臣子的不敢逢君之惡,而應導君於善,請問兩位大人,假如你見人家骨肉相殘,手足相爭,你們是勸阻的呢?還是去煽風點火,為他們助拳呢?」戰、聞二人想不到張風府說話如此坦率,竟然直議皇上之非,都不覺一怔,聞鐵聲忽地笑嘻嘻地道:「想不到張大人竟然棄武修文,學了一套腐儒的口吻了?張大人,你休怪我直說,你的高論可是迂闊不近人情。」張風府翻眼道:「怎麼?」聞鐵聲道:「太上皇與皇上爭位,你我豈能勸阻?為臣子的只能效忠一人,張風府你到底認誰是你的主子?」

  張風府冷冷說道:「我只不過是一個山野小民,那一個皇帝登基我照樣納租繳稅。」聞鐵聲搔頭抓腦,作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氣道:「張大人你倒說得輕鬆,可教咱們兄弟如何覆命?」戰三山忽地陰惻惻地笑道:「太上皇若是復辟成功,別的不知,有一個人可是難逃性命!」

  張風府道:「誰?」戰三山道:「那自然是于閣老了!」張風府道:「大明的江山靠于閣老隻手挽回,天下誰人不知?」聞鐵聲嘻嘻笑道:「當今主上是于謙所立,太上皇因此丟了皇位,此事又誰人不知?」張風府道:「那時太上皇蒙塵異國,國家不可一日無君,于閣老所為,國人皆諒。」戰三山陰惻惻地道:「可是有一人必然不諒,這個人就是太上皇!」聞鐵聲也笑道:「張大人,你在這兒替于閣老辯解,可是毫無用處。除非你接了皇上的詔書,替皇上效忠,制止太上皇的復辟,那才能保得住于謙的性命。」

  張風府內心交戰,面色慘白,心道:「于閣部老成謀國,天下所欽,太上皇縱然復辟成功,也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他除掉。」陡然想起張丹楓所說的話,張丹楓是當年和雲重一同到瓦剌去接太上皇回國之人,據張丹楓之見,太上皇實是忘恩負義的人,以今晚所聞,則當今皇上也是天性涼薄之輩。張風府曾在大內多年,深知皇室的心狠手辣,這時聽出兩人的口氣,竟然以于謙的性命作為要挾,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心中躊躇難決。

  陰陽面戰三山冷冷地盯了張風府一眼,將詔書攤在桌上,道:「張大人,你還是接了吧。」忽見張風府面色有異,戰三山側耳一聽,張風府冷然說道:「想不到我倒交了老運,一晚之中竟然有兩撥人來相訪。」

  樊英在隔牆正聽得出神,忽見戰三山與聞鐵聲一把抓起詔書,低聲說道:「張大人,為禍為福都全在你一念之間了。」兩人一個轉身,藏到書櫥後面,樊英大感奇怪,只見張風府打開了門,在牆角的松枝火把照耀之下,面色顯得份外陰沉,忽聽得輕輕一響,門外突然躍進兩個人來,一身黑色的武士服飾,看他似旋風一樣的入門來,那一躍一縱的身法,矯捷之極,功夫不在戰、聞二人之下。樊英心中歎了口氣,暗自想道:「我練了十多年的接暗器功夫,來人到了門前,這才發現,不但遠遠不如張世伯,即戰、聞二人也比我強得多。」

  張風府迎門一揖。只聽得來人哈哈笑道:「老朋友啦,還拘禮麼?」另一人卻道:「久仰張大人的威名,今日始有緣相會。」樊英貼著牆孔,定睛一瞧,先入門的那人,五短身材,樣子十分精悍,只見張風府說道:「陸兄,這位朋友是誰?請恕俺眼拙,認不出來了。」另外那人體格魁梧,與他的同伴剛好成為對比,雙掌輕輕一拍,道:「俺與展鵬兄是多年舊友,與張大人卻是初會,展鵬兄想來也曾齒及賤名。」

  張風府「嘿嘿」一笑,道:「原來是霹靂手童三哥,在下久仰了。」隔牆的樊英又是一驚!這兩人竟是大有來頭,那五短身材的精悍漢子名叫陸展鵬,是正統年間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師弟,正統十三年那年,開考試武特科,他曾擊敗無數高手,最後在擂台之上,與雲重決戰,爭奪武狀元(事見《萍踪俠影錄》),大戰數百回合,不分勝負,後來虧了張丹楓的暗助,雲重才奪得武狀元。陸展鵬雖然失敗,但亦因此而揚名四海,後來被皇帝祁鎮收為大內衛士,算來乃是張風府的同僚;那魁梧的大漢名叫童家駿,在陸展鵬未入皇宮之前,兩人是對老搭檔,縱橫江淮道上,並駕齊名,號稱「江淮二霸」,他的毒砂掌兼有金剛手的功夫,在黑道上是個有名的歹毒人物。

  只聽得童家駿也「嘿嘿」笑道:「張大人,咱們今後都是一殿之臣,兄弟還得請張大人多多提攜照顧,兄弟此來參見,這廂有禮了!」張風府怔了一怔,閃過一邊,不接他這一禮,詫然問道:「童師父,這是什麼意思?」陸展鵬道:「皇上密詔在此,請張大哥接詔。」樊英聽得莫名其妙,心道:「他們兩個也有密詔?適才那戰三山與聞鐵聲不是來過了麼?」只見張風府捧起詔書,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道:「恕張某不能接詔,懇求陸兄在太上皇面前善為解釋。」樊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人口中所稱的「皇上」,不是當今的天子祈鈺,而是指被祈鈺軟禁南宮的「太上皇」祁鎮。

  陸展鵬作了一個驚訝的神情,道:「一日為臣,終身是僕。如今主公有事,僅要張兄扶助,拒不接詔,這是為何?」要知古代君臣之禮最嚴,張風府是祁鎮的舊臣,而且是當年負有保護祁鎮之責的錦衣衛總指揮兼御林軍統領,按照當時的禮法,張風府縱然早已掛冠,故主有命,亦不能不接詔書。

  張風府道:「主公現在是天下至尊,受皇帝豢養,尚有何事不足,要勞兩位夜顧草廬?」陸展鵬冷笑道:「張大人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這皇位本來是咱們主公的,成王(祈鈺未被于謙立為皇帝以前的「封號」。)拒不退讓,霸佔寶座,形同篡位,將主公囚在南宮,是可忍孰不可忍?咱們曾為舊臣子的,理當助主公再奪回皇位,那才不負君臣之義。」樊英在隔牆也聽得大驚,心想如此一來,宮廷之內,眼見又是一場刀光劍影,只怕兄弟內訌,又授外敵以可乘之機了。

  張風府一皺眉頭,厭煩之極,只覺得為一家一姓爭權奪位,甚是無聊。於是肅容說道:「非是風府敢忘了舊日君恩,實是不敢過問皇家的私事。」童家駿「嘿嘿」冷笑道:「這是私事?」陸展鵬卻把詔書一展,道:「張大人你且看了詔書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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