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散花女俠 | 上頁 下頁


  兩個軍官叫聲「苦也!」同聲埋怨道:「原來你和他不是深交,只怕他非但不肯出手相助,還要將我們關在這裡活活餓死。你聽那小、小、小頑童的口氣,他不知為何如此怨恨朝廷,只怕他立心要將我們弄死了。」

  樊英又好氣,又好笑,道:「張大人光明磊落,他縱是要弄死你們!也不用使這奸計。」

  兩個軍官更嚇得手顫腳顫,道:「那你是說,他真要弄死我們了。」

  樊英笑道:「在他手下喪生的都是成名之輩,咱們只恐還沒有這個資格。」

  姓陸的那個軍官道:「那他為什麼不回來放我們出去?連那小頑童也沒見回來。」

  樊英心中焦躁,道:「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兩個軍官正想說話,忽見牆上的氣孔透進亮光,三人精神一振,忽聽得一陣磔磔的怪笑,黑室之中,如聞鬼叫,不覺毛骨悚然,那兩個軍官噤聲不敢說話,笑聲過後,一個人說道:「張大人,你隱居這裡享得好清福呵,只是苦了咱們兄弟找尋了。」

  樊英心中一凜,原來張風府已經回來,心道:「這人的笑聲和說話怎麼這般難聽?難道是張世伯的仇家?」

  他久曆江湖,深知兇險,捏了那兩個軍官一把,示意叫他們不要作聲,隨即施展「壁虎遊牆」的功夫,附在牆上,眼睛貼著牆上的一個氣孔。

  隔室像是一間書房,當中一張圓形的石桌,坐著三人,面向著樊英的正是張風府,這時他已是年過五旬,但劍眉虎目,不怒自威,仍似當年模樣。左邊坐的那人,一個鬥大的頭顱,身軀卻甚矮小,生成一副怪相。右邊坐的卻是一張陰陽面,兩額太陽穴突起,一看便知是內功精深之士。石桌後面是兩張書櫥,比一個人還要高,張風府本來只是粗識文字,只因受了張丹楓的影響,歸隱之後,倒讀了不少詩書。

  只聽得張風府「哼」了一聲,道:「兩位大人有何見教?」

  那陰陽面漢子說道:「張大人歸隱八年,皇上可掛念得緊呵!兄弟也曾尋過三次,卻原來張大人在這裡納福。張大人現在是無官一身輕,但既已享了八年清福,似乎也該為皇上分憂才是。」

  張風府雙眼閃閃發光,似乎直可看穿對方的肺腑,那大頭漢子笑嘻嘻地幫腔說道:「是呀,現在正是國家多事之秋,皇上聞鼓聲而思良將,只怕不能任由張大人逍遙自在了。」

  張風府道:「兩位大人之言差矣,當今滿朝文武,人材濟濟,像兩位大人就是棟樑之材,想張某年紀老邁,尚有何能為,有勞皇上掛念?而今天下太平無事,瓦剌國中內亂,也先早已被除,焉得謂為『多事之秋』?兩位大人所言,我實在不明其意。」

  雙方說話客氣非常,其實卻是針鋒相對。

  那陰陽面漢子忽地打了一個哈哈,抬頭說道:「張大人,咱們都是直腸直肚的漢子,說話不必文縐縐地兜圈子了!你可知道太上皇圖謀復辟,近年羽毛漸豐,已結成了黨羽嗎?」

  張風府道:「我如今是一介山野小民,久已不聞外事,皇家大事,更不敢過問。」

  那陰陽面漢子道:「有說張大人當年掛冠而去,為的就是眷戀故主,因此不肯替當今皇上當差?」

  張風府手按圓桌,沉聲說道:「皇上若然疑心張某,盡可用一紙詔書賜死,何勞兩位明查暗訪。」

  張風府想起前朝忠臣雲靖被賜死之事,心中激憤,說到後來,話聲高亢,那陰陽面漢子道:「張大人言重,當今皇上,正是因為對你信賴,所以才再三叫兄弟訪尋,這是聖上求賢,可不用說是什麼明查暗訪呵。」

  頓了一頓,續道:「适才聞統領所說的『國家多事之秋』所指的並不是番邦作亂,而是要防蕭牆之內,太上皇的作亂。張大人,你瞧,皇上若然不將你仍當為心腹,他肯將這些話都叫兄弟轉告于你?」

  張風府厭煩之極,端坐不言,那大頭漢子搖頭擺腦地嘻嘻一笑,道:「以前張大人不肯出山,兄弟們只好濫竽充數,此次張大人複出,我與戰老兄可以卸下擔子,何幸如之!張大人,這可用不著客氣推讓,你瞧,這是皇上的密詔,詔書上寫得明明白白,『著張風府官復原職,任御林軍統領兼錦衣衛總指揮。』張大人你瞧,咱兄弟倆可有半句謊言?皇上對你,可真是倚若長城,恩典如山哪!」

  樊英三人在隔牆聽得駭然,室中這兩個漢子竟然是京師的御林軍統領和錦衣衛總指揮,都是當今聲名正盛的一等高手,那陰陽面漢子名叫戰三山,他練的分筋錯骨手是武林一絕,現居錦衣衛總指揮之職,初到京師之時,曾在御苑比武,一日之間,連用分筋錯骨手扭斷十二名一級武士的臂膊,名震一時。那大頭漢子名叫聞鐵聲,別看他樣子滑稽,手底下可真有驚人的技業,他精於五行劍,能用劍尖刺穴,又擅打歹毒暗器,還有一身獨到的北派地堂拳的功夫,現居御林軍統領之職。當今皇上竟然派他們兩個一同出馬,勸張風府回朝,他兩人所說的話,想來不假。

  只見張風府面色一沉,徐徐說道:「這詔書我不敢接。」

  聞鐵聲道:「張大人還嫌官小麼?」

  張風府道:「為臣子的不敢逢君之惡,而應導君於善,請問兩位大人,假如你見人家骨肉相殘,手足相爭,你們是勸阻的呢?還是去煽風點火,為他們助拳呢?」

  戰、聞二人想不到張風府說話如此坦率,竟然直議皇上之非,都不覺一怔,聞鐵聲忽地笑嘻嘻地道:「想不到張大人竟然棄武修文,學了一套腐儒的口吻了?張大人,你休怪我直說,你的高論可是迂闊不近人情。」

  張風府翻眼道:「怎麼?」

  聞鐵聲道:「太上皇與皇上爭位,你我豈能勸阻?為臣子的只能效忠一人,張風府你到底認誰是你的主子?」

  張風府冷冷說道:「我只不過是一個山野小民,那一個皇帝登基我照樣納租繳稅。」

  聞鐵聲搔頭抓腦,作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氣道:「張大人你倒說得輕鬆,可教咱們兄弟如何覆命?」

  戰三山忽地陰惻惻地笑道:「太上皇若是復辟成功,別的不知,有一個人可是難逃性命!」

  張風府道:「誰?」

  戰三山道:「那自然是於閣老了!」

  張風府道:「大明的江山靠於閣老只手挽回,天下誰人不知?」

  聞鐵聲嘻嘻笑道:「當今主上是於謙所立,太上皇因此丟了皇位,此事又誰人不知?」

  張風府道:「那時太上皇蒙塵異國,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於閣老所為,國人皆諒。」

  戰三山陰惻惻地道:「可是有一人必然不諒,這個人就是太上皇!」

  聞鐵聲也笑道:「張大人,你在這兒替於閣老辯解,可是毫無用處。除非你接了皇上的詔書,替皇上效忠,制止太上皇的復辟,那才能保得住於謙的性命。」

  張風府內心交戰,面色慘白,心道:「于閣部老成謀國,天下所欽,太上皇縱然復辟成功,也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他除掉。」

  陡然想起張丹楓所說的話,張丹楓是當年和雲重一同到瓦剌去接太上皇回國之人,據張丹楓之見,太上皇實是忘恩負義的人,以今晚所聞,則當今皇上也是天性涼薄之輩。張風府曾在大內多年,深知皇室的心狠手辣,這時聽出兩人的口氣,竟然以於謙的性命作為要脅,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心中躊躇難決。

  陰陽面戰三山冷冷地盯了張風府一眼,將詔書攤在桌上,道:「張大人,你還是接了吧。」

  忽見張風府面色有異,戰三山側耳一聽,張風府冷然說道:「想不到我倒交了老運,一晚之中竟然有兩撥人來相訪。」

  樊英在隔牆正聽得出神,忽見戰三山與聞鐵聲一把抓起詔書,低聲說道:「張大人,為禍為福都全在你一念之間了。」

  兩人一個轉身,藏到書櫥後面,樊英大感奇怪,只見張風府打開了門,在牆角的松枝火把照耀之下,面色顯得份外陰沉,忽聽得輕輕一響,門外突然躍進兩個人來,一身黑色的武士服飾,看他似旋風一樣的入門來,那一躍一縱的身法,矯捷之極,功夫不在戰、聞二人之下。樊英心中歎了口氣,暗自想道:「我練了十多年的接暗器功夫,來人到了門前,這才發現,不但遠遠不如張世伯,即戰、聞二人也比我強得多。」

  張風府迎門一揖。只聽得來人哈哈笑道:「老朋友啦,還拘禮麼?」

  另一人卻道:「久仰張大人的威名,今日始有緣相會。」

  樊英貼著牆孔,定睛一瞧,先入門的那人,五短身材,樣子十分精悍,只見張風府說道:「陸兄,這位朋友是誰?請恕俺眼拙,認不出來了。」

  另外那人體格魁梧,與他的同伴剛好成為對比,雙掌輕輕一拍,道:「俺與展鵬兄是多年舊友,與張大人卻是初會,展鵬兄想來也曾齒及賤名。」

  張風府「嘿嘿」一笑,道:「原來是霹靂手童三哥,在下久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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