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散花女俠 | 上頁 下頁


  小虎子笑一聲,道:「我爹爹最討厭狗官,你卻要請他出山,再去做官府的奴才,哼,哼!我就不答應。」

  此言一出,老樊與那兩個軍官都意料不到,不覺兀然,忽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原來小虎子忽地跳出門外,將那兩扇石門關上了。這兩扇石門都是半尺厚的整塊巨石作的,若非兩臂有三五百斤力氣,也休想關得上這兩扇石門。

  只聽得小虎子在外面笑道:「樊大哥,對不住啦。我告訴爹去,他若肯放你們,我再給你賠罪。」

  一陣踢躂踢躂的聲走出屋外,小虎子似乎跑得很歡,嘴裡還哼著山歌。

  兩個軍官罵道:「小強盜!」跳上前去推門,那裡推得動,石門已給小虎子在外面反鎖了。這間石室沒有窗戶,只正面有幾個通風的氣孔,老鼠也鑽不過,兩個軍官氣得潑口大罵,連老樊也埋怨了。「哼,哼,原來你的朋友這樣憎恨朝廷命宮,你怎麼帶我們進這狗強盜窩來?」

  「一定也是強盜!樊英,你這是什麼用意?」

  老樊面色一沉,道:「兩位大人且別罵,這屋子主人,他做過的官比你們的上司還大得多!」

  兩個軍官倏地停口不罵,怔了一怔,先後問道:「他是誰?」

  「他怎麼住在這裡?」

  「怎麼有這樣一個野孩子,哼,不止野,簡直是頭小蠻牛!」

  「他既做過大官,為何反而恨做官的?」

  兩人七嘴八舌,言下之意,既是不信,但都不像先前那樣地放恣,將屋主人胡罵一通了。

  老樊微微一笑,緩緩說道:「這屋子的主人以前曾做過御林軍的統領,又做過錦衣衛的總指揮,十年之前,號稱京師第一高手,他,他就是張風府,張大人!」

  兩軍官不約而同地驚叫道:「京師第一高手張風府?」

  老樊道:「不錯,京師第一高手張風府!」

  兩個軍官聽後「唰」地一下,面色全部變了,雖在沁涼的石室之中,也嚇出了冷汗。

  張風府是正統年間(即明英宗祁鎮),皇帝最倚重的第一名高手,不但統率過御林軍、錦衣衛,而且曾屢立戰功,威震中外,當年和瓦剌在土木堡之戰,明軍全部覆滅,祁鎮被俘,他卻單人匹馬,七進七出,雖然救不了皇帝,卻令胡人聞名膽戰,天下英雄,無不景仰。

  其後明閣部大臣于謙派遣雲重出使瓦剌,兩國談和,將祁鎮接回,祁鎮的弟弟祁鈺(明代宗)不肯讓位,將哥哥囚禁南宮,「晉號」太上皇,張風府立即掛冠而去,從此不知下落,有人說他是眷戀故主,不肯在新皇帝手下做官;有的人說他看淡功名,隱居修道。其實他卻是受好友張丹楓所勸,看透了皇室的腐爛,更兼奸佞當朝,賢人不用(一如功勳蓋世的於謙,朝廷就只准他做一個掛名的兵部尚書,不許他干預朝政。)故此他心灰意冷,閉門封刀。

  這兩個軍官萬萬料不到,威震中外的以前的京師第一高手張風府,竟然就是這間屋的主人,想起适才還罵他是「狗強盜」,雖然明知張風府不在屋內,亦自惴惴不安,老樊微微一笑,斜倚牆壁,再不言語。兩個軍官望他一眼,疑心大起,不約而同地道:「樊兄,咱們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樊兄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一路之上,咱們多多失敬了。」

  原來這三十萬銀子官餉,是兩湖鹽運使貫居委託湖北巡撫派他們押解上京的,這兩個軍官是湖北巡撫手下最得力的兩個將領,他們點了五百名精壯勁卒押解官銀,自以為萬無一失,不願有人分功,不想動身之前,鹽運使部又薦了一個鏢師來,這鏢師便是樊英。兩個軍官一打聽,南方幾省有名的鏢局,都沒有樊英這個人物,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鏢師,只因他是鹽運使薦來的人,不得不納,心中可是不大高興。那知這老樊竟是挾有驚人技業,官銀被劫之時,只有他一人能擋那蒙面大盜數十招,沒有受傷,這還罷了,他居然還和張風府大有淵源,兩個軍官都不覺刮目相看,同時疑心大起,摸不清是何來歷。

  兩個軍官不約而同地小心賠罪,樊英只是微微一笑,說道:「兩位大人言重了,樊某只是一個尋常的鏢師而已,那敢當是什麼真人?」

  說完之後又斜倚石壁,竟自閉目養神。

  這兩個軍官訕訕地好生沒趣,想探聽樊英與張風府有何關係,卻又不便開口,只好唧唧咕咕地再三談論官銀被劫之事,一會兒唉聲歎氣,說是官銀若不能追回,大家都有抄家之禍;一會兒又將張風府恭維備至,說他不止是京師第一高手,而且天下無敵,就只怕他不肯出山相助,一會兒又悄悄地談論樊英,故意讓他聽見,說樊英一身武藝,不應該埋沒鏢行,作個鏢師,又說若樊英此次請得張風府出山,討回官銀,他兩人必定要據實奏稟,讓樊英立刻可以為官,最少也是個正五品守備。

  樊英聽得暗暗好笑,但心中卻是沉重如鉛,他也想不到張風府歸隱之後,竟然對官場如此深惡痛絕。樊英心道:「其實我又何嘗願意當這個差使,這回弄得不好,不但教江湖同道疑心,只怕張世伯也懷疑我追求功名利祿了。」

  這剎那間,鹽運使貫居邀他相助,蒙面大盜劫銀等一幕幕往事,都重現出來。

  「唉,我為什麼要出來替官銀保鏢,自討苦吃?這倆傢伙不知我的來歷,但江湖上的朋友,多少也知道我宣花斧樊英的小小名頭,我為什麼要甘心替官府當差?」

  樊英心中自言自語:「誰叫我是樊忠的侄兒!而那鹽運使貫居卻是我的世交兄弟。」

  原來當年張風府與樊忠、貫仲二人合稱京師三大高手,張風府與明朝皇帝的世仇張丹楓相交,貫仲暗中出賣盟兄,用密折稟奏皇帝,卻被張丹楓截獲,將他殺了,這事情當時還引起張風府的一場誤會。至於樊忠則是在土木堡被圍之時,一錘擊死賣國的奸宦王振,然後戰死的。貫仲的兒子貫居靠著乃父的余蔭在官場中混,竟混到了兩湖鹽運使的肥缺,樊忠的弟弟樊俊本來也是大內衛士,哥哥殉國之後,他也學張風府所為,棄官不做,歸隱湖北老家。

  張、樊、貫三人當年結為兄弟,貫仲雖然出賣盟兄,其事只有張丹楓與張風府二人知道,二人隱惡揚善,此事從來不與外人說起(包括樊俊在內),三家後代交情仍在。此次貫仲的兒子貫居,做兩湖鹽運使,恰恰駐節武昌,因要押解三十萬官銀上京,責任重大,他信不過湖北巡撫手下的武將,故此再三懇求世叔樊俊相助,樊俊年老,不願出山,所以派了兒子樊英保鏢。樊英與黑道上的成名人物大半都有交情,暗中疏通,一路平安無事,想不到踏入了山東境內,竟在泰山之南,被一個蒙面大盜所劫。那一幕驚心怵目的劫案還歷歷如在目前。

  那是新年過後沒有幾天的事,于、陸兩位軍官押解三十萬兩官銀,已踏入山東境內,若過了山東,一到河北,就是京師兵力可及範圍,更不愁出事了。兩個軍官興高采烈,一路自管自贊,以為是官軍的威風,嚇倒了江湖群盜,卻不知那是樊英暗中的疏通。

  那一日夜距離蒙陰五十裡的一個小鎮歇宿,有幾個叫化子前來乞討,被陸管帶叫官軍打了一頓,驅逐出去,那幾個乞丐,臨走之時卻哈哈大笑,樊英便知事情不妙,果然第二日到了泰山之南,忽聽一聲粗獷的大笑,一群強盜湧了出來,當前的就是那幾個叫化子,縱馬一沖,立刻把官軍的隊形沖亂。

  樊英還來不及套江湖上的交情,那幾個叫化子已將于、陸兩個軍官打倒,樊英逼得出手,將兩個乞丐斫傷,忽聽得那粗獷的笑聲震耳欲聾,只見一個蒙面強盜,縱馬如風,手起棒落,立刻將一個軍官打得腦漿迸出,于、陸兩個軍官武藝較高,又見機得快,立刻便逃,饒是如此,肩頭上也都吃了一棒,樊英揮斧力戰,接了那強盜三十多招,那強盜手中的杆棒也不知是什麼做的,樊英用百煉精鋼所鑄的宣花大斧,碰著杆棒就發出如巨錘擊鐘的轟轟之聲,接了三十多招,宣花大斧的斧口都倒卷了,那強盜哈哈大笑,叫道:「你也算得是條好漢,走吧!」

  只見他一提馬韁,巨棒照著裝運官銀的鐵甲車亂打,幾寸厚的鐵皮,也不過挨了三棒便都裂開,他連碎三輛銀車,指揮群盜,將裡面的銀鞘,全部駝上馬揹運走。那五百軍官,打死的占十之六七,打傷的占十之一二,還有一些最精壯的全給群盜虜去。只有樊英和于、陸兩個軍官能夠逃生。那蒙面大盜粗獷的笑聲,手起棒落的威猛姿態,不但令得那兩個軍官這幾天來常在夢中驚醒,即樊英想起,也覺心悸。

  這蒙面大盜的來歷,樊英全然不知,思量再三,只有張風府可以將他制伏,可是張風府卻忽然失蹤,而小虎子竟把他們鎖在這個石室之內!

  樊英正在閉目遐思,忽聽得那兩個軍官道:「那小、小、小頑童還沒有回來,咱們可要餓死啦!」

  他們本來想罵「小蠻牛」「小強盜」的,話到口邊,卻改稱了「小頑童」,樊英禁不住「噗嗤」一笑,睜眼一瞧,但見室中漆黑,牆壁上的氣孔透進一絲亮光,想來外面的天色已黑了,樊英也覺腹中有些饑餓,只好靜坐運氣,不去想它。那兩個軍官可是餓得肚中咕咕作響,雖然不敢再罵,卻是低聲埋怨。

  樊英心中疑團埂塞:這山村能有多大?小虎子為什麼沒有找到他的父親回來?難道張風府也遭了意外?不,不!張風府在百萬軍中猶自可以進出自如,他絕不會遭了意外,但是他為什麼還沒回來呢?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覺涼意越濃,想已是夜深時分,兩個軍官又餓又冷,瑟縮牆角,低聲叫道:「樊大哥,樊大哥!」

  樊英道:「怎麼?」

  姓于的那個軍官道:「你和張大人的交情到底如何?」

  樊英道:「四年前我曾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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