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
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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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蘭珠的眼睛放出閃閃光芒,再追問道:「媽媽,你真的不怪我嗎?」王妃打了一個寒噤,淚光中驀然現出多鐸臨死時的情景,鮮血淋漓,慘笑待死的情景,她又想起她曾對多鐸應諾的話:「你不要傷害她,我也叫她不要傷害你!」是的,她並不怪她的女兒,然而知又有點為他們的互相傷害而惋惜。她幽幽地答道:「女兒,我怎會怪你呢?但血已經流得夠了,我不願再看見流血了!」 「血已經流得夠了?」易蘭珠冷笑接道:「我們漢族人流了多少血?你們皇帝和將軍還要使我們繼續流!但我們的血也不會白流的,我的父親血灑杭州,你的丈夫就要血灑西山;明天,我的血染紅天牢,後天,更多滿洲人的血就要染紅京城的泥土!」 王妃像挨了打一樣驚跳起來,驚恐地注視著她的女兒。她日日夜夜夢想著的女兒,如今在她的面前,是如此親密,卻又是如此陌生!她和她好像是處在兩個世界裏,她不瞭解她,她們的心靈之間好像隔著一層帷幕!她聽著她的女兒把那滿腔怨恨像瀑布似的傾瀉出來,她又是驚恐又是哀痛,她昏眩地顫抖著,忽然又緊緊地摟著女兒,叫道:「你是我的女兒,你為什麼要分出『我們』和『你們』?你是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你和我是一個身體的啊!」 易蘭珠忽然笑了起來,不是冷笑,而是一種喜悅的笑,她把臉撲在母親的胸脯上,說道:「媽媽,你真的這樣愛我,願意是我們的人嗎?」 王妃還來不及弄清楚她的意思,趕忙說道:「當然是這樣的啊,你還有什麼不相信我呢?」易蘭珠急促地叫道:「那麼,你就跟我一道走吧!母親,不是你帶我走,是你跟我走,明白嗎?媽媽,凌大俠他們一定還在想辦法救我,你馬上出去,我告訴你他們的地址,他們有你的幫助,一定會救出我。除非我過不了明天,否則你還有機會救我出去的!」 王妃一陣陣暈眩,「跟你一道走?」她喃喃問道。這是她從沒想過的事,她是一個王妃,怎麼能夠和陌生的漢族人一道,反對自己的族人呢?她這樣的一陣猶疑,易蘭珠早已變了顏色,叫道:「媽媽,我一絲一毫都不願勉強你,是我太過份了,是我想得太孩子氣了。如果你願意跟我走的話,十八年前你已跟我的父親走了。我不怪你,媽媽!你也別怪我啊!現在我一點一滴也不願受你幫助,你趕快走吧!這個牢房污穢得很。」 王妃低聲地抽咽,說了許多話,甚至說願意跟她一道走,可是她的女兒像啞了一樣,一句話也不答她了!王妃這時比死了還難受,她料不到她的女兒竟比她的爸爸還堅強。忽然,她的手觸到一樣東西,她驀地叫道:「寶珠,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易蘭珠仍是那個樣子,把臉藏在掌中,忽然間,她的眼睛從手指縫中看到一縷血紅的光芒,王妃手上拿著一把亮晶晶的短劍,多鐸的血凝結在劍刃上,還沒有揩去,易蘭珠跳起來道:「這是爸爸的寶劍。」 王妃道:「是的,這是他的寶劍,我第一次碰到他時,他給沙漠的風暴擊倒,暈倒在我的帳篷外,我就是看見他這把寶劍才救他的。你在五台山行刺的時候,一劍插入我的轎中,我一看見,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兒了。」 這把劍像是一個證人,易蘭珠一家人的悲歡離合、生死存亡都和它有著關聯。它伴著楊雲驄和納蘭明慧在草原定盟;它保衛楊雲驄到最後的一刻;凌未風拿它作信物,抱易蘭珠上天山;最後易蘭珠將它插進了多鐸的胸膛。 也就是在刺殺多鐸那天,易蘭珠因為見著母親,寶劍震落在地上,她在天牢裏想起「親人」時,也曾經想念過這把寶劍的。但現在,她的母親將它交還給她,她卻感到一陣陣的迷惑。 王妃低聲說道:「你留著這把劍吧,也許對你有用的。如果凌大俠他們再來救你,有這把劍,也比較容易脫身。」 易蘭珠最愛她的父親,因此也非常愛這把短劍。可是此刻,她卻忽然間感到憎恨,不是恨這把劍,而是恨她的母親。她叫我留著這把劍等凌大俠他們來救,那麼就是說,她非但不肯跟我一道走,而且不願再想辦法救我了。她並不希望母親救她,可是她的心靈深處,卻是渴望母親的愛的。她覺得十八年的痛苦,就該贏得母親全部的愛。要求太高了,失望也就容易。這是一種非常錯綜複雜的情緒,但她卻不知道,她的母親在說這話時,心裏已經作了一個決定。 易蘭珠叫道:「我不要它,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把短劍!令你們滿洲人顫抖的短劍。這把劍還是留給你吧,你見著它會更記得爸爸。」易蘭珠雙手抱著頭,低低地啜泣,又不理她的母親了! 外面的腳步聲又響起來,有人催道:「貝勒問候王妃,皇上也派人來探問,王妃審完沒有?」鄂王妃應了一聲,取出一條乾淨的絲帕,給女兒慢慢地揩抹眼淚。當她站起來時,茫然地將手帕掉落地上。 「寶珠,你好好保護自己,」王妃說:「你明白嗎?」 這剎那間,易蘭珠的心像給千萬把尖刀割成無數碎片! 燭光漸漸消逝了,那枝王妃帶來的牛油燭,只剩下短短的半寸,在吐著微弱的光芒,燭淚凝結在地上,構成不規則的花紋圖案。「蠟炬成灰淚始乾!」王妃停止哭泣,最後瞧了易蘭珠一眼,木然地轉過了身,向著牢門走去。 「我明白了!」易蘭珠溫柔地歎道:「媽媽,這不是你的錯!」但她說得太小聲了,以至王妃根本沒有聽見。 蠟燭燒完了,燭光忽的熄滅,就在這一刻,王妃走出了牢門,天牢內剩下虛空的黑暗!易蘭珠陡然跳了起來,喊道: 「媽媽!我們彼此原諒吧!媽媽,回來!回來!」 牢門已經關上了。媽媽不會再回來了!易蘭珠茫然地向四圍張望,黑暗中似有無數鬼魅張牙舞爪向她撲來,她尖叫一聲,撲在地上,心裏明白,什麼都完了! 「什麼都完了!」王妃喊了出來,此刻,她已經回到家中,在房間踱來踱去,發出絕望的叫喊。 房間的正中掛有多鐸的畫像,多鐸那雙眼睛似乎在牢牢地盯著她,她拔出那柄短劍,楊雲驄的影子在劍光中現出來,也似乎在牢牢地盯著她。她尖叫一聲,掩了面孔。漆黑中,她女兒的影子又在眼前出現,也似乎在牢牢地盯著她! 她張開了雙手,慢慢地拿起了那柄短劍。 突然一陣敲門聲,侍女在外面報道:「納蘭公子求見!」 「是他?怎麼這個時候要求見我?」納蘭容若是王妃最疼愛的侄兒,也是她平日唯一可以談得來的人。她本來是不想見任何人的了,可是納蘭容若是例外,她歎口氣道:「好吧,就和他見一面吧!」她打開了房門,納蘭容若正緩緩地走上樓來,他的書僮在樓下等候。 納蘭容若和王妃對面而坐,彼此都大吃一驚。納蘭容若吃驚的是:姑姑本來是旗中最美的美人,現在卻似驀然老了幾十年,而且雙眼腫得像胡桃一樣,顯然是流了過多的眼淚!王妃吃驚的是:她這位才名傾國的侄兒,竟消失了一向瀟灑的風度,面色慘白,捧著茶杯時,手指也在微微地顫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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