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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這一瞬間,雲重心頭有如平靜的海洋突然被風暴激起千重波浪,這一去不但要踏入仇人的家門,而且要誤了行程,而這日期又是瓦剌的國王和明朝的「太上皇」與他早約定了的!

  脫不花雙睛注定雲重,幾乎急得要流下淚來,急地顫聲叫道:「你到底救他還是不救?」

  雲重心中煩亂之極,腦海中徒地閃過張丹楓那丰神瀟灑的影子,閃過自己遇難之時,張丹楓揭開帳幕,笑吟吟的突如而來的神情。這樣的人,誰能忍心讓他死去?

  不待脫不花再問,雲重已驀然跳起,打開房門,高聲叫道:「派兩個人立刻飛馬趕去瓦剌皇宮,通知黃門官,叫他立即轉達瓦剌國王,說我明天不走!」

  隨從們一擁而進,紛紛問道:「怎麼?」

  雲重道:「你們立刻整裝,隨我出發,我要去拜會張宗周!」

  這時他把誓死不入仇人之門的誓言已拋之腦後了。

  剛才那一陣騷動,澹臺鏡明亦已驚起,這時正站在雲重的臥室門前,瞥見一個蒙古少女,臉上帶著笑容,眼角卻掛淚珠,而且還緊緊地握著雲重的手,心中正是莫名其妙,忽聞得雲重說出要去拜會張宗周的話,更是驚詫。雲重叫道:「好呀,澹臺妹子,你也去!」

  澹臺滅明心中歡喜無限,無暇再問情由,含淚笑道:「是呀,咱們早就該去了!」

  這時她才和脫不花互相請問姓名。

  賓館離皇宮不遠,離張家卻有六、七里路,雲重一行乘著快馬,在深更夜靜,衝出街頭,自然引起騷動,但他們打著天朝使者的大紅燈籠,卻也無人敢予攔阻。雲重為了避免經過皇宮,抄過僻靜的街巷,繞道而行,剛剛轉出葡萄大街,這是瓦剌京城中心的大街,走到盡頭,再轉過西邊,就可望見張宗周的丞相府。橫街裏突然奔出一騎健馬,攔在前面,雲重喝道:「我是大明使者,誰敢攔阻?」

  馬上人身手矯捷,給雲重的馬頭一衝,一個觔斗翻在地上,仍是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雙手高舉一面金牌。朗聲說道:「明朝天子御旨,請雲大人接詔。」

  雲重吃了一驚,隨從上前,把燈籠一照,雲重定睛一看,認出那是在土木堡明兵大敗之時,被瓦剌軍俘去的大內侍衛之一。那次皇帝身邊的侍衛,除了戰死與自殺之外,還有四、五個人,同皇帝一齊被瓦剌所俘,初時本是分開囚禁,至雲重到來談和之後,瓦剌國王將祁鎮接到皇宮,待以君主之禮,撥了一座宮殿給他居住,這幾個衛士也被釋放出來,仍然讓他們侍候他們的故主。

  用金牌命令大將,乃是中國皇朝的慣例(宋代的岳飛就是被皇帝一連發十二道金牌召回的)。祁鎮在目前嚴格來說,實在還是俘虜的身份,他卻仍不忘「祖制」,這金牌自然是借來的了。祁鎮似乎怕雲重還不相信,金牌之外,尚有詔書,詔書上寫著一行草字:「宣使臣雲重進宮朝見。」

  金牌加上詔書,而且是深夜相召,可以料想,那一定是極緊急的大事,所以才如此鄭重。

  雲重把詔書接過一看,那上面還蓋有明朝天子的私章,字跡也確是祁鎮手書,那自然是不會假了。雲重吃了一驚,不知所措!現在距離天亮只有一個時辰,若然去朝見皇上,只恐時辰一到,張丹楓全家老幼就要在炮火之下化成飛灰!但若不去,這不接聖旨的罪名可是非同小可!雲重拿著詔書,澹臺鏡明叫道:「到了張家之後再入宮朝見。」

  雲重道:「好,就是這樣。」

  那捧金牌的衛士仍然跪在馬前,不敢起身,雲重道:「你回去稟告皇上吧,明早暫不動身,最遲午間,我一定進宮朝見。」

  那衛士仍然直挺挺的跪著,不肯拿回金牌。忽聽得後面馬鈴之聲急促的響,又是一騎駿馬奔了上來,馬上人一躍而下,又跪在雲重的前面。

  這人也是伺候祁鎮的衛士,像先前那個衛士一樣,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掏出詔書,詔書上寫道:「宣使臣雲重立即進宮朝見。」

  字句與上一封詔書相同,只是多了「立即」二字,雲重捧著詔書,手指顫抖,沒了主意。脫不花叫:「理它甚麼詔書,咱們還是照剛才的說法。」

  話聲未了,又是一騎快馬追來,大聲叫道:「雲大人接詔!」

  這是雲重舊日的同僚,皇帝貼身的侍衛,樊忠之弟樊俊。只見他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遞過詔書,詔書的字句與前一封完全相同,但在那「立即」兩字旁邊,又打了兩個圈圈,表示十萬火急之意。雲重問道:「樊侍衛,究竟是甚麼事情?」

  樊俊道:「咱也不知是甚事情,只是皇上親口吩咐,一定要雲大人立即進宮朝見。不得稽延。」

  雲重嘆了口氣。須知這金牌召喚,實是最嚴重的聖旨,昔日宋朝的名將岳飛,尚自不敢違抗,何況雲重?而且他也怕宮中有變,功敗垂成,兩相權衡,自是皇帝更為重要。雲重接了三面金牌,只的撥轉馬頭,對澹臺鏡明道:「好,你們先去。」

  立刻策馬飛奔,與祁鎮的三個衛士同進皇宮。

  澹臺鏡明已從脫不花口中知道張家之事,焦急非常,心中恨道:「張丹楓挽救了明朝的江山,這倒霉的明朝天子卻要累張丹楓送了性命!」

  但雲重決意要去,她自是難以阻攔,只好率領雲重的十八名隨從,快馬疾奔。

  哪知在大街的西邊,瓦剌的京師太尉(武官名,相當於明朝的九門提督)早已嚴陣相待。雲重的衛隊長上前叫道:「咱們奉雲大人之命,前往拜訪你們的右丞相。」

  那蒙古太尉道:「那你們的雲使臣呢?」

  隨從道:「雲大人剛剛奉詔進宮,就要趕來。」

  蒙古太尉道:「既然如此,那就等雲使臣來了再說。我們奉命保護使節,你們的使臣不在,這擔子我們可挑不起。」

  脫不花悄悄說道:「咱們衝過去。」

  只是那邊蒙古太尉早已下了命令,鐵騎橫列,弓箭手,絆馬索都已準備停當,嚴陣相待。澹臺鏡明與雲重的隨從識得大體,知道若然硬衝,事情就不可收拾,兩國邦交,也許因此破裂,何況敵眾我寡,亦未必衝得過去,急忙止著脫不花,仍然和他們說理。可是蒙古太尉,下了命令,便退入陣中,任雲重的侍從叫嚷,他竟毫不答理。

  兩邊僵侍不下,澹臺鏡明和那十八名隨從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空自心焦,毫無辦法,看來只得等候雲重趕回來了。可是他們可以等,張丹楓卻不能等,只聽得城樓上敲五更,再過些時候,天色就要亮了!脫不花忽然大叫一聲,馳馬向前衝去!澹臺鏡明想拉也拉不住!

  蒙古兵忽見一個本族的少女衝來,怔了一怔,弓箭手拉著弓弦,不敢放箭,撓鉤手上的絆馬索也不敢拋出去,黑夜之中,初時本看不清楚,但到了陣前,在松枝火把照耀之下,卻有過半數的軍官認得也先的女兒脫不花!蒙古的男女之防,本不如中原嚴謹,脫不花又好騎馬射箭,與許多軍官都很熟識。

  那蒙古太尉急忙上前說道:「我們奉了太師之命,不許閒人通過。」

  脫不花柳眉倒豎,斥道:「我是閒人麼?我也是奉了我爹爹之命,一定要過!」

  拍馬直衝,蒙古太尉見脫不花從明朝使者那邊衝過來,雖覺極為奇怪,但誰都知道她是太師的愛女,見她發起潑來,橫衝直闖,無人敢加攔阻,只好兩邊閃開。脫不花衝過了重圍,抬頭一看,只見東邊天際,已露出一線曙光!

  此時張家被圍,合家上下,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有張宗周神色自如,似乎對生死都已不放在心上。張丹楓亦是甚為鎮定,但想起臨終之前,不能見著雲蕾一面,心中卻是無限悲痛。

  這家人團坐在圍牆之下,圍牆外面時不時傳來了蒙古兵叫囂的聲音,那是死亡的威脅,圍牆內一片靜寂,只聽得敲了三更,不久又敲了四更,北國的冬夜甚長,但在這群在死神陰影下的人們,卻感覺到「寒宵苦短」!

  時間慢慢過去,死亡的陰影越來越重,圍牆外面叫囂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好像四更剛敲了不久,城樓上又傳來了五更的聲音。張丹楓嘆了口氣,跪在父親面前,道:「大人還有甚麼吩咐嗎?」

  張宗周輕輕撫摸兒子的頭髮,含笑說道:「若是一年之前死了,我將死不暝目。如今呢,你總算為中國做了一些事情,我呢,也出過一點點力,雖然還未能贖罪,心中卻也無憾了。」

  笑得甚是淒涼,張丹楓見他父親面色奇異之極,禁不住心頭一動,但此時此際,還有甚麼可問?張丹楓只是覺得,在臨死之前他父親的心意和自己特別相通,他感到有生以來,從來未曾與父親有過像此刻的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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