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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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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和尚當年每到一處地方都寫下隨筆,其中風土人情,有就著山川形勢而談到用兵的議論,有各地的見聞和收集的各種民間驗方,林林總總,所記甚雜。留在石洞之中的本來是斷簡零篇,張丹楓拿了回來之後,加以整理,輯成專書,留在家中,給父親閱覽,如今聽父親說起,這才記得其中果然有這一條,心中一動,問道:「爹爹,你試過沒有?」 張宗周站起來走了幾步,又伸腳踢了幾下,道:「我是昨天才試用他的療法,叫人在腳板的穴道上刺了幾針,果然今日便能走動了。」 張丹楓道:「這樣靈驗,可真是了不得。這本書我可得再仔細讀一讀。」 張宗周道:「彭和尚是我們大周的國師,做過兩個天子的師父,學究天人,當然是非同小可,你是應該仔細地讀讀。」 在書案上抽出那本書,交與了張丹楓,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喝了口茶,笑道:「聽說明朝的使者就要到來,我可放下心了,但不知來的是誰?若然能像當年的雲靖,那就好了。」說著,說著,聲調忽轉蒼涼。張丹楓知他是想起當年之事,心中內疚,這剎那間,雲澄憔悴的顏容,雲重倔強的形貌,雲蕾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一在心頭泛起。想道:「我爹爹雖然欲解前仇,但這冤仇卻如何解得?」 張宗周道:「丹楓,你想甚麼?」 張丹楓勉強一笑,道:「沒甚麼,我也在猜明朝的使臣是誰?」 他起初本想把雲重出使之事告知父親,但轉念一想,雲重父子一家的怨憤如此之深,只怕將來難以相諒,若然如實告知父親,他定更為傷心,更多自疚,故此忍住。 兩父子沉默一陣,張丹楓忽道:「爹,你的心意還沒改麼?」 張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道:「到明朝的使臣來後,你就跟他回國吧。但不准你作明朝的官。」 張丹楓道:「大人你呢?」 張宗周道:「我此生只有夢中回到江南了。唐詞人韋莊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我是老亦不還鄉,皆因怕斷腸。丹楓,你休得再提!」 張丹楓打了一個寒噤,感覺到父親心如槁木,縱是春回大地,東風吹拂,也難以發芽,一低頭,只見書桌上的一張詞箋墨跡未乾,那是陸游《沁園春》詞的前幾句:「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累累枯冢,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 想是因為自己進來打斷,所以沒有寫完。父親心情如此衰颯,張丹楓不禁在心中嘆了口氣,欲說還休。 這一晚張宗周斷斷續續地做了好幾個夢,夢中遊遍江南——天亮醒來,鄉思更濃,悲思更甚,忽聽得家人敲門報道:「澹臺將軍和少爺向大人請安。」 張宗周立即披衣而起,走進書房,只見澹臺滅明已在那裏相候,張丹楓立在一邊。張宗周道:「澹臺將軍,你回來了?丹楓真不懂事,就是他急著要回來見我,也不遲在這一日半日,他恃著馬快,把你撇在後面,實是不該。」 張丹楓心內一酸,心道:「爹呀,你哪知道我匆匆回來,就是為的要再匆匆離去。」 澹臺滅明道:「啟稟主公,公子想與我趕到南邊,馬上就走,特來向主公告辭。」 張宗周吃了一驚,道:「甚麼?才回來了又要走?」 澹臺滅明道:「聽說明朝的使臣已進入瓦剌,我們意欲前去接他。」 張宗周道:「你認得明朝的使臣嗎?」 澹臺滅明早得了張丹楓的囑咐,搖了搖頭道:「雖不認識,但上次公子回國,我隨阿剌出使,都曾得到明朝于閣老于謙的招待,聽說這位使臣是于謙親自挑選的人,禮尚往來,我們似該前去接他,以免他在途中發生危險。」 說話之時,只見張丹楓丹眼中隱有淚珠,澹臺滅明知道小主人的心事,也正是為了小主人,這才第一次向主公說謊,澹臺滅明看了張丹楓一眼,心中亦感辛酸難過。 張宗周緩緩站起,手捋斑白的鬍鬚,嘆了口氣道:「我已老了,不能為中國盡力,你們年輕,自有抱負,好吧,你們走吧!」 張丹楓淚珠滾下,平時雖覺父親與自己有所距離,但這一剎那,兩父子卻是心意相通,張丹楓抱了父親一下,道:「爹爹,你自己珍重!」轉身便走出書房。 背後隱約聽得父親吟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張丹楓不敢回頭,與澹臺滅明急急走出大門,跨上馬背便走。 他們心急如焚,要趕往南邊迎接明朝的使者。明朝的使者雲重也是心急如焚,要趕到瓦剌京城會見他們。 雲重他們新年的第二天離開北京,這時走了一個多月,已深入瓦剌國境。冬去春來,積雪初融,山野間已有一點綠意,這日他們走過山嶺綿亙的荒原,數十里不見人家,山頭上只偶然見有幾隻兀鷹低飛覓食,山坡一片黃土,只偶而見有幾枝稀稀疏疏的榆樹,抽出新芽。澹臺鏡明嘆道:「想不到蒙古地方荒涼如此,不說江南,即在北京,桃花也已開了。」 有一個到過蒙古的隨從笑道:「這地方還未算荒涼,到了北邊,雪地冰天,那才荒涼呢。蘇武牧羊的北海邊,別說人煙,連鳥兒也看不著,渴了只能喝到雪水,餓了就只有一味烤羊肉吃。」 雲重聽他提起「蘇武牧羊」,不禁想起爺爺,心中悲憤,默然不語。澹臺鏡明溫柔地望了他一眼,笑道:「這裏還有一些野草和山澗,馬兒可以歇息,我看咱們今夜只能在此地紮營了。」 雲重忙道:「對啦,反正今日也不能走過這個荒原,明日再走吧。你初到蒙古,定是很不慣了。早點休息。」 澹臺鏡明道:「也沒甚麼,就是手腳長了凍瘡,有點麻煩,慢慢也習慣了。」 其實她對蒙古的氣候還未習慣,對雲重的脾氣,卻已慢慢習慣了。雲重是個硬直的漢子,雖然沒有張丹楓那一份風流瀟灑,但對她卻是體貼入微,關心之處,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 雲重選了一處背風的山坳地方安下帳幕,與隨從拾了一些枯枝生起火來,吃過晚餐之後,雲重走進澹臺鏡明的帳幕陪她談話解悶。澹臺鏡明忽道:「張丹楓與你的妹妹若然是知道了咱們到來,不知多歡喜呢!山民哥哥前去報信,想來已見著他們了。咱們到了瓦剌,總有幾天耽擱,才遞國書,你看要不要先到張家去找他們?」 雲重「哼」了一聲,道:「你到張家找誰?張丹楓或者會在家中等你,雲蕾若住在張家,那就不是我的妹妹。」 澹臺鏡明噗嗤一笑,用小指頭戳了他一下,笑道:「你這個牛脾氣幾時才改?有甚麼不共戴天之仇值得如此耿耿於心?這次若不是虧了張丹楓,于閣老也不會知道瓦剌的內情,兩國之間,也不會這樣快便同意談和,全虧了他,才有你這個議和的使者呢!」 雲重給她說得低下了頭,想起張丹楓果然是一片丹心,為了中國,默然不語。但心中仍是不希望妹妹住在張家。澹臺鏡明又道:「這次到了瓦剌,你實在應該先見見丹楓,謝一謝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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