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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劍氣如虹廿年真夢幻 柔情似水一笑解恩仇(3)


  原來雲澄因為跛了一足,難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剌京城,至賓館一問,始知雲重竟然到了張家,雲澄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逼女兒將他帶來,這時他重見兒子的歡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蓋了。

  這剎那間,張丹楓如受雷殛,面色也唰地一下變得慘白。眼前就是自己魂牽夢縈的「小兄弟」,可是雲蕾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有雲澄的眼光像利刃一樣,在割著他的心。

  張丹楓叫了一聲,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這時也感到難以言宣的戰慄,雲澄的神氣比起將雲蕾強迫離開他時還更令人駭怕。只見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張宗周的面前,看樣子甚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張宗周抬起眼睛,只見雲澄站在他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地盯著他,動也不動,就如一尊大理石雕成的復仇魔鬼!張丹楓和雲重都同時叫了一聲,奔上前去,雲澄頭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雲重一記耳光,雲重跪倒在地上,哀哀叫道:「爹,離開這兒吧,離開這兒吧!」

  張丹楓也上去扶著張宗周的肩頭,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張宗周也是頭也不回,手臂輕輕一撥,將張丹楓推開。雲澄和張宗週二人仍然是面對面的站著,誰也不先說話。雲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聲「爹」!雲澄仍似聽而不聞,好像整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個張宗周,他狠狠地盯著張宗周,那眼光竟似是包含了人間所有的怨恨!

  張宗周忽地淡淡一笑,道:「我早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親雲靖雲大人親自道歉,這樣,你我兩家的冤仇總可以消解了吧!」話聲越說越弱,說到最後一個字,忽然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動,竟是死了。原來張宗周早萌死志,見了雲重之後,就偷偷吞下了早已準備、隨身攜帶的毒藥,這毒藥含有「鶴頂紅」所煉的粉末,恰恰就是雲靖當年被王振假傳聖旨毒死的那種毒藥,縱有金丹仙藥,亦難相救。

  張宗周突然自殺身亡,在場的人誰都沒有料到。張丹楓面色如死,眼睛發直,哭不出來。雲蕾慘叫一聲,跌倒地上。雲澄也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坐下。澹台滅明和石英高叫「主公」,雲重跳上前去想扶張丹楓,張丹楓忽然掩面狂奔,一躍躍上正在園中草地吃草的白馬,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馱著主人,箭一般的射出園門,倏忽不見。

  園中靜寂如死,只有雲蕾的低低啜泣之聲。

  兩個月後,正是江南初夏,風光明媚的時節,蘇州城外,有一個少年,騎著一匹白馬,單騎獨行。這少年便是張丹楓。

  兩個月的時光不算長,但世局又起了一番變化。雲重將祁鎮接回之後,祁鎮的弟弟,現任的皇帝祁鈺(明代宗)不肯讓位,祁鎮一回來就被他囚在皇城裡的南宮,名義上尊為「太上皇」,實際上是個囚犯。祁鎮的皇帝夢落了個空,於謙整頓國家的美夢也落了空,因為祁鈺現在已不必倚仗於謙了,祁鈺剝奪了於謙的權柄,只叫他做一個掛名的「兵部尚書」,不許他再干預朝廷的「施政大計」。

  王振等一班舊時權貴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權貴爬起來,「君臣醉樂慶太平」,昏昏然紛紛然,簡直忘記了「土木堡之變」,國家險被滅亡的慘痛了。

  張丹楓失意情場,慘遭家難,再加上傷心國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幾天,連於謙也不去見,就單騎獨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風光,並沒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馬慢行,走到蘇州城外,忽地仰天吟道:「天道無常人事改,江山歷劫剩新愁!」從懷中掏出一紙染滿淚痕的信箋,信箋上的字句,他早已讀了數十百遍,不用看也背得出來。那封信是他父親在臨死的前一夕,偷偷放在他的衣袋中留給他的。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吾以當年一念之差,誤投瓦剌,結怨雲家。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雲靖子孫,恨吾如仇,理所當然。吾今決意以死贖罪,非為雲家,亦為無顏重歸故國也。人生必有死,吾以衰暮之年,得見大漢使臣,威播異國,死亦無恨。你見識勝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無牽掛矣。我死後你當立即歸國,與雲家釋嫌修好,贖我罪愆。你與雲靖的孫女相愛相憐之事,澹台將軍亦已告與我知。此事若成,我更無憾矣。」

  父親的影子在張丹楓心中泛起:父親做過錯事,也做過好事,他幫助了瓦剌強大,也暗中幫助祖國打擊了也先。張丹楓年輕時覺得不可理解的父親,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親像他一樣驕傲(可惜這驕傲卻引他走入岐途),父親也像他一樣,血管中流的是中國人的血液。

  張丹楓在心中重讀了這封信一遍,另一個影子又泛上來,這是雲蕾,是父親希望他能夠與之結合的雲蕾!可是經過了那一場傷心慘痛的事件之後,此生此世,只恐已是相見無期,還說甚麼談婚論嫁?張丹楓這兩個月來愁腸寸斷,幾乎又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這次歸來,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煩,哪知不到江南,還自罷了,一到江南,卻不由自己地更想起雲蕾,想當年並轡同來,也正是這個梅子黃時,榴花初放的季節,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聲,多少淚痕,到而今卻真像李清照詞所說的「物是人非事事休,無語淚先流。」更傷心的是:「柔腸已斷無由斷」,「淚已盡,那能流!」

  古城如畫,景色還似當年,雲蕾的影子,已像當年的淺笑輕顰,不住地在眼前搖晃,張丹楓禁不住低低地歎了一聲:「小兄弟,一切都太遲了!」

  忽聽得一聲嬌笑,張丹楓的耳邊就似聽得雲蕾說道:「誰說太遲了?你怎麼不等我啊?」張丹楓回頭一望,只見一匹棗紅馬上,騎的正是雲蕾,淺笑盈盈,還是當年的模樣。

  這是夢境,還是真人?張丹楓又驚又喜,只見雲蕾策馬行來,低眉一笑,招手說道:「傻哥哥,你不認識我麼?」呀,這竟然不是夢境!張丹楓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來了?真的還不太遲?」雲蕾道:「甚麼遲不遲啊?你不是說過任憑路途如何遙遠,總會趕到的麼?你看看,不但我趕了來,他們也趕來了!」

  張丹楓抬頭一看,只見雲蕾的父親雲澄也在馬背上含笑地看著他們,面上雖然仍有刀痕,但卻是一派慈祥,毫無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馬,一躍而下,矯健非常,原來他的跛腳已經被雲重用張丹楓所教的法子醫好了。經過了那場事變之後,他的怨氣已消,又從兒女口中知道張丹楓的苦心,連他的殘廢也是張丹楓預先安排,假手雲重醫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經了結,還有甚麼好說呢?

  雲澄後面還有幾匹坐騎,那是雲重和他母親,澹台滅明和他的妹妹,一齊看著他們,微微含笑。澹台鏡明策馬上前兩步,與雲重同行,揚鞭笑道:「丹楓,快活林中已佈置一新,園林更美,你還不快進城麼?」張丹楓如在夢中初醒,低聲說道:「小兄弟,你也進城麼?」雲蕾盈盈一笑,種種恩仇,般般情愛,都盡溶在這一笑之中。

  正是:

  盈盈一笑,盡把恩仇了。趕上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連綿,今朝麗日晴天,愁緒都隨柳絮,隨風化作輕煙。
  ——調寄《清平樂》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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