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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觸景傷情窮村嘶駿馬 神機妙算泥沼陷追兵(2)


  張丹楓倏然變色,眼如定珠,垂首胸臆。石翠鳳好生奇怪,道:「雲蕾姐姐性情最為和順,一定是你得罪了她,所以她才不理你。甚麼事兒,說給我聽聽,我替你向她賠罪。」格格的笑個不休。澹台滅明急忙插口道:「你先說正經事吧,你還沒有告訴我們,是誰告訴你雲蕾的住址?」石翠鳳笑個不休,道。「這不是正經事嗎?」猶待取笑,忽見張丹楓面色慘白,久久不語,怔了一怔,急忙收口。

  周山民道:「明朝已派出使臣,就將到瓦剌來談和了。」澹台滅明道:「這個我早已知道。」周山民道:「你猜使臣是誰?」張丹楓定了定神,忍不著問道:「是誰?」周山民道:「就是雲蕾的哥哥!」張丹楓呆了一呆,想起雲重素來對自己含有敵意,如今一來,自己和雲蕾的事情更絕望了。石翠鳳道:「怎麼,你不高興嗎?」張丹楓道:「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雲重做使臣,那是最好不過了。」

  張丹楓說的倒非虛偽之語,而是出自肺腑。須知雲重的爺爺當年出使瓦剌,牧馬胡邊,受盡折磨,而今中國由弱轉強,由他的孫兒再來出使,這真是最痛快之事。何況雲重一心為國,剛強能幹,比他的爺爺猶勝幾分,由他出使,可見於謙知人之明。張丹楓雖於雲重對自己的誤會之深,甚是遺憾,但那是私事,故此聽得雲重出使,雖禁不住呆了一呆,卻為國家深慶得人。

  周山民道:「雲重經過雁門關之時,曾與我們相見,是他托我去向他的母親報信,請她老人家到瓦剌京城相會的。想不到他的父親還活著。伯母說,她等到雲蕾回來時,再和他們父女一同上京。不必我陪了。」張丹楓聽到「雲蕾」二字,身軀微微顫抖,周山民瞧了他一眼,又道:「雲重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做隨從,另外還有幾位女子隨行。」澹台滅明奇道:「甚麼,還有娘兒們隨行?」

  周山民笑道:「澹台將軍,聽說隨行的就是你的妹子,芳名叫做澹台鏡明的。」澹台滅明喜道:「哈,她也來了。想是我的堂叔,她的父親洞庭莊主叫她來接我的。」周山民道:「一點不錯,恭喜你們,你們都可以回國了。」歇了一會,又道:「那幾個女子都是你們澹台村的人,是你的妹子叫她們同來作伴的。」

  澹台滅明心道:「鏡明這個小妞兒倒想得周到,想是不願孤身與雲重一起,以免貽人口實。呀,丹楓如此鬱悶,若然將鏡明許配給他,倒是兩全其美。」正自遐思,只聽得周山民又道:「他們是天朝的使節,一路有人接待,每天只能走五六十裡。也許還有十多天才能到瓦剌京城呢。我倒是為他們擔心。」張丹楓道:「怎麼?」周山民道:「兩國在戰亂之後,到處都有黑道的人物崛起。雲重雖然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也得提防發生意外。在雁門關內,有我們傳下了綠林箭,可保無事;到了雁門關外,那就非我們之力所及了。」

  澹台滅明道:「這次是也先有心向明朝談和,明朝的使臣若在瓦剌境內出事,他也難以下臺。」周山民道:「話雖如此,但也先奸狡,中外咸知,心腹難測。何況瓦剌也在四分五裂之中,未必都聽也先號令。瓦剌的綠林大盜那更不用說了。還是小心提防的好。我就是想和你們商量,要不要派幾個得力的人去接他們?」

  張丹楓一直默默不語,聽說至此,忽然叫道:「周大哥,石賢妹,我敬你們一碗酒!」端起大碗,一飲而盡。周山民、石翠鳳愕然看他,只見張丹楓喝完之後,將碗一摔,哈哈笑道:「周大哥,我的小馬快,先走一步了。你放心,我擔保雲大哥平安到達瓦剌京城!」飛身上馬,那馬一聲長嘶,放開四蹄,立刻絕塵而去。澹台滅明的坐騎是蒙古最佳的馬種,猶自趕它不上,周山民與石翠鳳的馬那就更不用說了。

  三日之後,張丹楓回到瓦剌京城,但見街道行人熙來攘往,紛紛擾擾,爭購糧食,原來是他們聞得風聲,生怕也先太師與阿剌知院開戰,故此先把日常所需的物品囤積起來。張丹楓心中歎道:「若然天下升平,永無戰事,那可多好!」又想道:「戰氛彌漫,戰機緊迫,也先更要急於與中國謀和了。看來雲重的運氣要比他的爺爺好得多,這次他定可不辱使命,順利締和,並將他們的皇帝老兒接回去了。」回到了家中,只見家人稟道:「少爺,你現在才回來,老爺日日都在盼你呢。老爺這幾日都躺在床上,不住地叫人出去探望,看你回來沒有?」

  張丹楓吃了一驚,急忙趕往書房,只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書桌旁邊寫字,聽到人聲,問道:「是誰?」張丹楓道松了口氣,應道:「是我。爹,你沒事麼?」張宗周回過頭來,道:「澹台將軍呢?」張丹楓道:「他的馬慢,大約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到家。聽家人說,你老人家有點不舒服,是甚麼病?請的是哪位大夫?」張宗周道:「難得你這樣掛念我。也沒有甚麼,是老毛病,這半個月來天氣不好,落了十幾天雨,前日才放晴,我的膝蓋關節又作痛了。」

  張丹楓道:「為何不請大夫?」張宗周笑道:「我正要說給你聽,你在石室中帶回的那幾本彭和尚的劄記,真是有用,原來其中還有醫治關節疼的療法,據書上說,就算手足跛了,也可以用柳枝接骨之法配以針灸治療,將它醫好呢。」

  彭和尚當年每到一處地方都寫下隨筆,其中風土人情,有就著山川形勢而談到用兵的議論,有各地的見聞和收集的各種民間驗方,林林總總,所記甚雜。留在石洞之中的本來是斷簡零篇,張丹楓拿了回來之後,加以整理,輯成專書,留在家中,給父親閱覽,如今聽父親說起,這才記得其中果然有這一條,心中一動,問道:「爹爹,你試過沒有?」張宗周站起來走了幾步,又伸腳踢了幾下,道:「我是昨天才試用他的療法,叫人在腳板的穴道上刺了幾針,果然今日便能走動了。」張丹楓道:「這樣靈驗,可真是了不得。這本書我可得再仔細讀一讀。」

  張宗周道:「彭和尚是我們大周的國師,做過兩個天子的師父,學究天人,當然是非同小可,你是應該仔細地讀讀。」在書案上抽出那本書,交與了張丹楓,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喝了口茶,笑道:「聽說明朝的使者就要到來,我可放下心了,但不知來的是誰?若然能像當年的雲靖,那就好了。」說著,說著,聲調忽轉蒼涼,張丹楓知他是想起當年之事,心中內疚,這剎那間,雲澄憔悴的顏容,雲重倔強的形貌,雲蕾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一在心頭泛起。想道:「我爹爹雖然欲解前仇,但這冤仇卻如何解得?」

  張宗周道:「丹楓,你想甚麼?」張丹楓勉強一笑,道:「沒甚麼,我也在猜明朝的使臣是誰?」他起初本想把雲重出使之事告知父親,但轉念一想,雲重父子一家的怨憤如此之深,只怕將來難以相諒,若然如實告知父親,他定更為傷心,更多自疚,故此忍住。

  兩父子沉默一陣,張丹楓忽道:「爹,你的心意還沒改麼?」張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道:「到明朝的使臣來後,你就跟他回國吧。但不准你作明朝的官。」張丹楓道:「大人你呢?」張宗周道:「我此生只有夢中回到江南了。唐詞人韋莊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我是老亦不還鄉,皆因怕斷腸。丹楓,你休得再提!」

  張丹楓打了一個寒噤,感覺到父親心如槁木,縱是春回大地,東風吹拂,也難以發芽,一低頭,只見書桌上的一張詞箋墨蹟未乾,那是陸遊《沁園春》詞的前幾句:「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累累枯塚,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想是因為自己進來打斷,所以沒有寫完。父親心情如此衰颯,張丹楓不禁在心中歎了口氣,欲說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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