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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石塔藏龍闖關劫天子 丹心報國拔劍護仇人(1)


  脫不花笑道:「這是府中的武士出差,不必驚恐。」伸手替張丹楓探熱,張丹楓忽地手指一勾,口一張,哇的一聲,將适才所吃的酒菜都嘔了出來,脫不花最喜愛的一件夾緞新裝,給他撕裂,嘔出的酒菜,直噴入衣內,油膩膩的雞片肉屑,沾上胸脯。脫不花雖是蠻女,生性愛潔,不覺皺眉道:「怎麼還是醉成這個樣子?」捏著鼻子,給他端來一碗解酒的百合參湯,張丹楓把手一揮,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唔,唔!若然不去再三杯!」那碗湯給他一拂,登時潑翻,都濺在脫不花身上,碗也跌得粉碎。

  脫不花給他一拂,手腕疼痛,只見張丹楓納頭又睡,雙手亂打床沿,中心暗道:「他竟然醉得這樣厲害,連解酒的五辣返魂香也沒有用。」脫不花給他嘔吐的滿身都是汙物,氣味極之難受,又怕給他打著,只好退了出去。只聽得張丹楓又唔呀叫道:「窗子打開,不要把燈吹熄,我怕黑呀,你知不知道?」似醉非醉,脫不花剛一回頭,張丹楓又「哇」的一口嘔吐出來。脫不花歎了口氣,走出去換衣,叫侍女替他收拾打掃。

  張丹楓擺脫了脫不花的糾纏,心中甚是得意,但一想到也先篡位在即,仍是明朝之禍。兀是想不出如何應付,心中又不覺愁煩。按說他此時若要刺殺也先,那也並非難事。不過刺殺一人,並不能從根本消弭兩國之間的干戈戰禍,而且被俘虜的明朝皇帝更會因此一來,絕了生還之望。于謙與張丹楓的抱負,都是願與鄰國和睦相處,故此張丹楓絕不願效尋常的刺客所為,徒逞一時之快。

  只聽得府中敲了三更,從窗口望出去,但見新月在天,微風動樹,張丹楓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最好的辦法。忽見窗外枝頭,黑影一飄,張丹楓未及出聲,來人已站在床前,端的是迅捷的出人意外。張丹楓看清楚時,不由的喜出望外,原來卻是自己的師父謝天華。

  謝天華低聲道:「我從你在城中留下的暗號,找到雲蕾,知道你被困這兒,事不宜遲,你快快隨我走吧。」張丹楓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將為難之處,約略一說,謝天華點點頭道:「那你打算如何?」張丹楓道:「四師叔(飛天龍女)來了嗎?」謝天華道:「來了,在客寓裡陪伴雲蕾。」張丹楓道:「二師伯呢?」謝天華歎口氣道:「沒尋著。」似有許多話要說。張丹楓急道:「我現在已想好脫身之計,明日當可以出去,那時再詳細傾談。現下事不宜遲,請和葉師叔即刻到皇宮去。」謝天華道:「幹甚麼?」張丹楓在他師父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暫且按下不表。

  謝天華去後,張丹楓如解了心頭之結,輕鬆舒快,放懷睡了一覺。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忽被聲響驚醒,抬頭一看,只見房中坐著也先。

  張丹楓急忙坐起,只見陽光透進紗窗,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張丹楓道:「太師,你好早啊!」也先道:「唔,早!你酒醒了嗎?」張丹楓道:「昨晚失禮,請太師勿罪。」也先「哼」了一聲,道:「你想好了嗎?你們父子是否願與我聯同,剪除阿剌,共圖富貴?」張丹楓道:「想好啦,我正有話要與太師一說。」也先道:「你說。」張 丹楓見他眉頭打結,臉似寒冰,心中已料到是甚麼事情,暗暗好笑。

  原來昨夜青谷法師與麻翼贊照常到宮中輪值,替也先暗中監視皇室的動靜,三更過後,忽見有兩條黑影,從宮中飄然而出,兩人上去攔截問話,那黑影出手如電,只一招就把青谷法師腦袋削了,麻翼贊武功雖高,也不過接了兩招,就被敵人削了耳朵,只聽得敵人笑道:「饒你一命,報與也先知道,他若只是想在瓦剌稱王,這個咱們不管,但欲在篡位之後,再侵中華,咱們卻是饒他不得。」說話的是兩個漢人,一晃不見。

  這個消息今早也先得知,真是又驚又氣,既駭且愁。令也先驚駭的是:青谷法師是紅教喇嘛中的有名人物,麻翼贊的武功在也先的帳下號稱第一名武士的額吉多之上,而這兩位被也先當作左右手的人物,卻被敵人不費吹灰之力,殺死刺傷,而且只不過是一兩招的功夫,設若這兩人到太師府行刺,何人可以防禦?令也先憂愁的是:這兩個漢人明明是從中國來的,卻暗護瓦剌皇室,還看出他的心意,只怕篡位之謀也要受到莫大障礙。

  也先逼張丹楓回復他昨晚的問題,張丹楓一笑說道:「太師你久曆戎行,想必熟知兵法。」也先道:「怎麼?」張丹楓道:「兵法有雲:備多則分,力薄則敗。最忌幾方面同時作戰,所以在中國春秋戰國之時,那是一個群雄割據的局面,各國都要爭取『與國』(按「與國」這一名詞本是中國古代的用語,至近代又複通用),聯橫合縱,只想多樹與國,少樹敵人,就是這個道理。」也先道:「這理我豈能不知?所以才想你我攜手,先統一了瓦剌再說。」

  張丹楓笑道:「我父子的力量有限,中國的力量無窮。」也先默然不語,張丹楓道:「我這次深入中原,深感中國地大人多,若用得其當,不要說一個瓦剌,就是十個瓦剌也動搖不得。」也先道:「你是給明朝作說客麼?」張丹楓大笑道:「我的身世,你豈有不知,我何至於為明朝作說客。若定要說我是說客,那麼我是為了中國,也是為了瓦剌,前來向你遊說。」也先道:「好,你說。」張丹楓道:「目下中國於謙當政,整軍經武,上一次你進兵中國,尚可以打到北京,設若下一次再進兵中國,只怕打入邊關也未必可能。非但此也。設若中國知道你想篡位稱王,再圖稱霸,它索性揮兵北進,與阿剌聯盟,為瓦剌平亂,你又如何?」

  也先不由得心中一怔,張丹楓這話若是半年之前所說,他必定大笑不已,那時他以為中國指日可平,哪會將明朝的軍隊放在眼下;經過北京這一場大戰之後,他才感到中國實是不易吞併。到了最近,於謙整頓邊關,又靠了彭和尚遺下的地圖,接連打了幾次勝仗,將瓦剌寇邊的軍隊都驅逐回去,也先更是心驚,漸漸感到反了過來,明朝的軍隊也足以構成他的威脅了。這時想了張丹楓的話,表面雖然不露神色,好像不以為意,其實卻是心中暗驚。張丹楓又道:「這次我深入中華,察覺中國民氣激昂,確實是不可輕侮。尤其是他們的皇帝在土木堡被你所俘,舉國上下,更認為是奇恥大辱。恐怕你未揮軍南下,他們已先自要北上報仇了。太師你兵力雖強,也未能外禦中華舉國之兵,內抗阿剌南部的勁旅吧?」

  也先乾咳兩聲,神色漸變,卻仍是硬著頭皮說道:「我擁有雄兵十萬,戰將千員,即算中國與阿剌內外夾攻,最多亦不過玉石俱焚而已,大丈夫生不為霸主,死亦當為鬼雄,有何足懼?」張丹楓哈哈大笑,道:「若是尚未出師,就死於非命,那又如何?何況成王敗寇,自有公論,只怕太師自命英雄,後人卻未必將你比為孟德(曹操)?」也先被他說得氣餒,道:「明朝朱家朝廷,真是如此恨我,要派人刺殺我麼?」張丹楓道:「據我所知,明朝確是派有劍客前來,會不會殺你,那就要看你的所作所為了。」也先想起昨晚之事,不覺汗毛直豎,卻仍不願示弱,故意笑道:「明朝有高手劍客,難道我沒有力足斬蛟伏虎的勇士麼?」

  張丹楓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你的勇士只是一批酒囊飯袋,中甚麼用?只怕真要碰著高手之時,不過一招,就要被人削掉腦袋了!」也先一怔,跳起來道:「昨晚之事,你知道麼?」張丹楓道:「甚麼事情?我不過說說罷了,你的武士真的被人一招削掉腦袋麼?」也先驚疑不已,心道:「他昨晚爛醉如泥,足不出戶,敢情真是隨口說說。不過他說的倒非假話。」張丹楓又笑道:「是哪位勇士給人殺了?」也先道:「沒甚麼,昨晚是有刺客,不過已被我們逐走了。我們也有一、二人受傷。」張丹楓嘻嘻一笑,道:「那就真算你們造化了!」其實昨晚之事,原來就是他的策劃。殺掉青谷法師,削掉麻翼贊耳朵的人,乃是謝天華與葉盈盈。

  也先口雖強硬,心中卻是越想越慌,只聽的張丹楓又道:「太師目前的圖謀,恐非善策。」也先道:「那你又有何高見?」張丹楓正欲暢言,忽聽得外面人聲嘈雜,也先眉頭一皺,喚進人來,問是何事?

  那人道:「有幾個叫化子要闖進府中強化,討厭得很!」也先皺眉道:「要麼就隨便施捨一點,要麼就趕他們出去,這也值得大驚大怪麼?」揮手叫人出去。張丹楓心念一動,正自思量,只聽得也先重問道:「張世兄,那你又有何高見?」

  張丹楓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太師若欲安內則必須先和外,這才可免受內外夾攻。中華地廣人多,物產豐饒,瓦剌若不侵它,它一定不會進兵侵你。我看,不如把大明天子送回中國,締結和約,是為上策!」也先沉吟不語,張丹楓笑道:「你以前在土木堡之時,千方百計,將明朝天子俘虜,不過是想持此以為要脅罷了,目下於謙已另立新君,再留他在此,反而是個禍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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