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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跳下帳篷,到了兩個軍營銜接之間的隙地,只見那匹「照夜獅子馬」搖首擺尾,已在那裏等候主人。其時已是將近四更,瓦剌軍中,除了守夜的武士之外,士兵都已熟睡,雖然經此一鬧,但因張丹楓他們逃得太快,他們還來不及追出,張丹楓已帶了張風府逃出險境,跨上白馬了。

  張丹楓將張風府縳在馬腹之下,笑道:「讓他好好地睡一大覺。」

  原來張丹楓的點穴手法,甚是神奇,有傷人的與不傷人的分別,他點了張風府的昏睡穴,只令他昏昏睡去,毫不妨礙他的呼吸血流。張丹楓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張風府箭傷未曾痊愈,不宜拼命之故。張風府立了拼死殉君之志,若好言相勸,也必不肯聽從,是以張丹楓只好出此一著。

  張丹楓道:「小兄弟,快上來吧!」

  雲蕾略一遲疑,便也飛身上馬,兩人擠在馬上,難免耳鬢廝磨,肌膚相接,雲蕾只覺一股暖流,似是從張丹楓身上,傳播過來,不由得雙頰暈紅,心神如醉。那白馬一聲長嘶,馱著三人飛跑,瓦剌騎兵,雖然聞聲追趕,卻是追之不及。

  這白馬神駿之極,不消半個時辰,已跑出三四十里,將土木堡的瓦剌大營,遠遠拋在後面。沿途雖偶而有瓦剌巡夜的騎兵,聞聲攔截,卻哪能擋得住張、雲二人雙劍合璧的威力,只枉送了性命罷了。

  張丹楓脫了險境,氣朗神清,心中自是歡喜之極。那白馬迎風飛馳,雲蕾的秀髮也迎風飄拂,張丹楓在前面,時不時覺得雲蕾的秀髮拂著自己的頸項,癢癢的好不舒服,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雲蕾道:「大哥,你叫白馬慢點走吧。」

  張丹楓放鬆馬韁,緩緩而行,偶一抬頭,只見玉宇無塵,蟾宮影滿,天邊明月,恰似冰盤。月光悠悠地灑下來,四野如蒙上一層薄霧輕綃,景色清幽美妙。猛然省起,今夕何夕,正是中秋,不覺笑道:「小兄弟,咱們今年這個中秋節可過得真有意思。」

  雲蕾取笑道:「是啊,中秋節又名團圓節,你和也先的女兒今宵可正是人月同圓啊!」

  張丹楓側目回睨,但覺雲蕾笑語盈盈,吹氣如蘭,心神一蕩,忽地笑道:「戰場看明月,馬上賞清秋,小兄弟,但願咱們年年有今夕,你說得好,今宵正是人月同圓,也先的女兒可要羨煞你呢!」

  張丹楓的說話既含蓄,又顯露,透露了愛意,又反過來取笑雲蕾。雲蕾大羞,含嗔說道:「大哥,你再取笑,我就跳下馬去,不再和你同乘了。」

  張丹楓索性在馬背上回轉頭來,見雲蕾似喜似嗔,也不覺心神如醉,一霎時間,許多吟詠中秋的清詞麗句,都湧上心頭。雲蕾道:「大哥,你傻了麼?」

  張丹楓一指明月,曼聲吟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是蘇東坡《水調歌頭》詞中名句。雲蕾接著吟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大哥,你可別只記得最後兩句,而不記得這幾句啊!」說了之後,神色黯然。

  張丹楓本是借詞寄意:「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希望能和雲蕾白頭偕老,長對月華。雲蕾心中雖然感動,卻記起了哥哥的說話,所以也借詞寄意:「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暗示前途茫茫,未可預料,只恐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自古難全。

  雲蕾本是多愁善感之人,說了之後,自己又覺難過,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一片浮雲,冉冉飄過,天邊明月恰被雲遮,雲蕾強笑道:「大哥,你看,世上哪能有人長好、月長圓!」

  張丹楓也一笑說道:「小兄弟,你可記得女詩人朱淑真的一首詩?」

  雲蕾問道:「哪一首?」

  張丹楓道:「也是中秋之夜作的。那一夜朱淑真見月被雲遮,感懷身世,因而寫了這一首詩。」

  吟道:「不許蟾蜍此夜明,今知天意是無情!何當撥去閒雲霧,放出光輝萬里清!」

  朱淑真是宋代最著名的兩位女詞人之一(另一位是李清照),李清照嫁得個好丈夫,她卻嫁了個村夫俗子,所以一生抑鬱,詩詞中總是帶著濃重的哀傷,所以她的詩詞集叫做《斷腸集》。

  雲蕾聽得張丹楓唱出了朱淑真這一首詩,心中一動,不覺想道:「朱淑真遇人不淑,以致鬱鬱終生,難道我也要學她的樣子?」

  只聽得張丹楓一笑說道:「朱淑真的詩詞每多哀感,但這一首卻並不盡哀感,還有很大膽的希望,她明知道天意無情,但卻盼望能撥去雲霧,放出光輝!朱淑真是個弱女子,她沒有辦法撥去雲霧,你可不是弱女子啊!朱淑真只能希望,你卻可以做到。」

  雲蕾聽了此話,心中思潮起伏,想道:「我的哥哥不許我和丹楓相好,就正如朱淑真的詩所說『不許蟾蜍此夜明,今知天意是無情』一樣。但我哥哥的話,我就要把他當成『天意』嗎?『何當撥去閒雲霧,放出光輝萬里清!』不許月明、遮掩月華的雲霧,原該撥去的!但又怎樣才能撥去呢?」

  猛一抬頭忽見那片浮雲已飄去,月亮又露出來了!

  這兩人歷盡風波,屢經險難,今宵始得同乘白馬,共賞月華,雖然心思不盡相同,但都感到這是人生至美之境。兩人耳鬢廝磨,喘息相聞,肌膚相接,看著天邊明月升起落下,只感萬語千言,說之不盡,但卻又不必多說,彼此心意,盡都在無言之中,心領神會了。

  白馬緩緩前行,不知不覺,東方已白,前面瓦剌的軍營,隱約可見,也先的主力在土木堡,先鋒則已迫近北京,所以沿途二百餘里,每隔十里八里之地,就有瓦剌的碉堡或者軍營。張丹楓道:「可以放張風府下來了。」

  張風府被縳在馬腹之下,沉睡未醒,張丹楓將他解下,輕輕一拍,張風府一覺醒來,只覺精神飽滿,酣暢之極,把眼一望,詫道:「這是甚麼地方?」

  張丹楓道:「這裏離土木堡大約已有百里之地了。」

  張風府嘆了口氣道:「丹楓,你為何不許我為君死節?」

  丹楓道:「你一死事小,但若人人都要為君死節,又有誰替大明江山死節?皇帝死了還有皇帝,江山陷於夷狄,可就難以恢復啊,何況你的皇帝也沒有死!」

  張風府悠悠醒悟,卻道:「但咱們卻怎生到得了北京?」

  正是:

  蛟龍雖出海,烽火尚彌天。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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