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萍蹤俠影錄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一回 大力除凶將軍表心跡 赤誠為國俠士出邊關(4)


  一日,于謙將張丹楓與雲蕾喚到住所,道:「有件事情,甚是艱險,賢侄可願做麼?」張丹楓道:「大人有所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於謙沉吟半晌,道:「昨夜我寫了一首詩,你先看看。」張丹楓展開詩箋,只見上面寫的一首七律,詩道:

  「露布星馳上玉京,三邊寇虜一時平,
  人間玉石銘勳業,天上銀河洗甲兵。
  熊虎有勞鹹進秩,犬羊無計可偷生,
  從今海宇風塵靜,廟算應知出聖明。」

  「露布」是指古時告捷的文書。「熊虎」是指建有戰功的將士。它的大意是說,現在打了勝仗有功的將士都獲得提升,賣國的奸賊則無法苟活了,但願從此邊境寧靜,少動干戈。

  張丹楓看了,早知其意,吟道:「人間玉石銘勳業,天上銀河先甲兵。詩好,詩人的胸襟更不可及。大人之意可是想與瓦剌謀和麼?」於謙道:「正是,天下無不息之干戈,如今咱們打了勝仗,與他談和,並無屈辱,太上皇(指英宗祁鎮)蒙塵異國,咱們總該設法接他回來。」張丹楓心頭一震,想道:「原來他是欲把被囚的皇帝救回來。但如今已另立新君,太上皇回來,只恐對於謙難以諒解,那時豈不是累他受禍?」

  只聽得於謙說道:「堅侄,我意已決,無可動搖。個人的成敗榮辱算不了甚麼,天朝的一國之君,總不能長作敵人俘虜。你們先為我去探聽消息,然後我再派遣正式的使節,前往議和,迎接太上皇回來。再者,也先野心非小,只恐他小敗之後,又來第二次進侵,賢侄此去,可以策動尊大人與阿剌知院等給他掣肘,也是奇功一件。」

  張丹楓想了一想,慨然說道:「好,我明日便去,本來我不願再回瓦剌,但為了此事,就是刀鋸當前,也當去了。只是我一人去麼?」於謙道:「我已與雲重說好,讓雲蕾與你一同去。聽說你們雙劍合璧,所向無敵,是麼?」張丹楓道:「那不過是沒碰著高手罷了。不過,有她同行,總好一點,可以應付較強的敵人,那也是事實。」於謙微微一笑,笑中大有深意。

  第二日張、雲二人告別眾人,一同離京,這次萬里同行,心情更是舒暢。張丹楓路上笑道:「小兄弟,上次從江蘇進京時,你曾說過旅程苦短,如今前往瓦剌,旅程可長得多了。」雲蕾微微一笑,道:「也有走盡的一天。」張丹楓一笑吟道:「人間不少坎坷路,冒雪沖寒上旅程。咱們這一生該走多少坎坷的道路,哪有走完之日!」

  雲蕾心神動盪,知他是想求自己做他一生的伴侶,心中自是感激他的癡情一片,但想起哥哥的吩咐,卻又不禁默然,只好假作不懂他的用意,微笑說道:「酸秀才,不要再吟詩啦,再不趕路,再耽擱一些時日,那麼只恐未到關外,就已大雪紛飛,那時才真是冒雪沖寒哩!」

  兩人一路談談笑笑,倒不寂寞,只是每逢張丹楓談到兩人之事,雲蕾總是避了開去。這日到了陽曲,大兵之後,城中的店鋪,半數尚未開門,但張丹楓初遇雲蕾的那間酒樓,卻是酒旗招展。張丹楓笑道:「小兄弟,你還記得這間酒樓嗎?」雲蕾道:「我一生也忘不了!」張丹楓喜道:「啊,小兄弟!真難得你我心意如一——」雲蕾截著說道:「甚麼心意如一,我忘不了你在這酒樓上偷我的錢,弄得我幾乎當場出醜!」張丹楓笑道:「好啦,咱們不要鬥嘴,重臨舊地,前事難忘,咱們該上去痛飲幾杯。小兄弟,你放心,這回我請客,不再說你吃白食啦!」雲蕾聽他提起舊事,不覺回眸一笑,道:「你若敢再施空空妙手,看我不打折你的骨頭。」兩人將馬系好,互相調笑,步上酒樓。

  陽曲收復未久,樓上飲客無多,張丹楓還記得以前坐的是南面臨窗的座頭,便與雲蕾占了那張桌子,叫堂倌拿了一壺汾酒,切兩斤牛肉,一口氣喝了三杯,笑道:「那時我只孤單一人在此獨酌,你也是一人,我記得你老是拿眼角瞟我,好啦,如今可是兩個人了。你也不必再偷偷看我了。」雲蕾羞道:「說話小聲點兒,誰拿眼角瞟你,那時我看見你一副酸態,十分可笑,又有賊人偷偷跟著你,你也毫不知道,所以多看你兩眼罷了。呀,誰知道你是故意戲弄於我,舊事不說也還罷了,說起來我現在還惱你!」張丹楓道:「真的?」一半認真一半開玩笑的神氣。雲蕾將他沒法,氣道:「你的心腸真壞!」張丹楓道:「是麼?那麼我是個壞哥哥了?」雲蕾道:「你再氣我,我就不和你說了。」

  張丹楓又喝了一杯,笑道:「記得那日盯梢我的兩個小賊,在這東面的座頭。」回頭一望,只見東面座頭,也坐著有人,乃是一個青衣道士,相貌軒昂。雲蕾笑道:「這個該不是賊人了。」說罷也飲了一杯。

  雲蕾雖不欲重提舊事,其實重臨舊地,想起與張丹楓初次見面的情景,也是感觸甚多,想道:「那時我對他甚是憎厭,想不到如今竟成知己,更想不到他又是我的仇人,而我的哥哥卻死死記著上代有仇恨。人生之事,確是料想不到。」與張丹楓把盞傾談,心中十分暢快,不知不覺又多喝了幾杯。

  張丹楓忽道:「小兄弟,此去十多裡,就是黑石莊了。你不要去拜訪拜訪你的岳丈大人嗎?」雲蕾怔了一怔,想起了與石翠鳳洞房花燭之夜的滑稽情事,一口酒幾乎噴了出來。張丹楓正色說道:「難為你那位嬌妻等了你這麼些時候,在閨中空擔了虛名。現在經過了這場戰爭的災難,你也該去看看她,好叫她放心。」

  雲蕾心中一動,想起了石翠鳳的癡情一片,心道:「是啊,我真的應該去看看她才是。可是要不要告訴她我的廬山真面目呢?」要知雲蕾初下山之時,稚氣未除,喬裝男子,假冒新郎之事,也只是因為一時難以脫身,作為戲耍,想不到石翠鳳卻對她苦苦糾纏,把她當作可以付託終身的丈夫。如今雲蕾在江湖上經過一番歷練,人也長成了許多,想起此事,不由得心中歉然。抬頭一望,只見張丹楓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雲蕾氣道:「你笑甚麼?你不是也曾經男扮女裝,幾乎和那位甚麼也先小姐洞了房嗎?」

  張丹楓笑道:「我可沒有和人家成親呀。」雲蕾道:「好,咱們快些喝完了酒就去找她,告訴她我的真相。呀,只不知周山民現在何方?」張丹楓道:「你自己的事還沒有搞清楚,又想做媒了嗎?我問你,你要不要換過一套衣裳,要不然石小姐見了你,又要纏著你不放你走了。」雲蕾出京之時,又已改回男裝,低頭一望自己,低聲笑道:「你說話小聲點兒,那個道士似乎在注意我們呢。」張丹楓道:「他又不是賊人,你可不必擔心。」

  雲蕾心中有事,胡亂喝完了酒,道:「咱們走吧。」搶去會帳,笑道:「偏不要你請客。」伸手掏錢,錢袋竟然不翼而飛,不由得怔了一怔,心道:「大哥又作弄我了?」叫道:「快將我的錢袋拿來!」回頭一望,忽見那青衣道士站在旁邊,張丹楓「啪」的一掌向他打去,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敢作賊!」那道士彎臂一迎,輕描淡寫地將張丹楓的掌力卸開,叫道:「你敢打人?」

  雲蕾吃了一驚,這道士的手法好快,居然接得了張丹楓的一掌,正想加入戰團,張丹楓身手何等快捷,倏地化掌為拿,冷笑道:「原來你還是個會家!」一抓抓去,將雲蕾那個被偷的錢袋,一下子抓了回來,喝道:「贓物在此,你還有何話說?」只聽得「嗤」的一聲,那道士的道袍被張丹楓撕了一角衣袖,那道士使了個「金蟬脫殼」的身法,倏地從張丹楓的掌力籠罩之下,脫出身來,騰身一躍,竟然從視窗跳下去了。

  店主人大叫道:「喂,喂,我的酒錢,快來人呀,有強盜!」張丹楓急忙打開錢袋,拿出一錠大銀,放在桌上,道:「都算我的帳。」這錠大銀,即連那道士和酒錢在內,也足夠付有餘,店主人喜出望外,正想道謝,張丹楓擺脫了店主人的糾纏,已拉了雲蕾,也一同跳下去了。

  街上行人稀少,只見那道士騎了一騎快馬,已經沖出城門。張丹楓急忙跨上「照夜獅子」道:「快追!」雲蕾道:「錢袋已拿回來,何必再去理他?」張丹楓道:「不,這道士身手非凡,一定不是普通的小賊,我非問個明白不可!」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四蹄疾走,雲蕾只好跟在後面。正是:

  何方來怪賊,俠士起疑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