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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石陣戰氛豪情消積怨 荷塘月色詞意寄深心(6)


  雲蕾咬了咬牙,把眼淚咽了回去,道:「你師父也這麼說,他說張丹楓是我輩中人,外敵為重,能化解便化解了吧。」雲重又「哼」了一聲,忽道:「我知道你喜歡這姓張的小子!」雲蕾本來已忍住不哭,聽了此話,又羞又氣又憤,說道:「誰說我歡喜他了,他——」雲重截著說道:「你歡喜他也好,不歡喜他也好,總之,我不許你嫁他!」雲蕾再忍不住,衝口說道:「他自有意中之人,我這生不嫁,你不必為我操心!」

  雲重怔了一怔,心頭更氣,想道:「原來你是因為嫁不上他,這才不嫁。」正想再罵,見雲蕾雙眼通紅,想起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妹子,而且是分散了十餘年之後第一次相逢,心中亦頗覺不忍,歎了口氣,忽聽得門外有人咳了一聲,房門開處,澹台鏡明走了進來。

  雲蕾剛剛說起她,陡然見她來到,勉強笑了一笑。雲重道:「不敢有勞姑娘探望。」澹台鏡明道:「讓我看看你傷勢。」雲重道:「沒有甚麼,多謝關心。雲蕾,你替我送這位姑娘回去。」澹台鏡明本是心中有氣,瞥他一眼,見他故意做出沒事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道:「真的沒有甚麼嗎?你吸口氣看看。」

  雲重适才與雲蕾爭論,動了真氣,傷口發作,毒氣又已上升,吸了口氣,胸臆發悶欲嘔。澹台鏡明道:「你再不醫治,過不了今晚子時。大丈夫雖說視死如歸,這樣死了,卻也未免不值。呀,若然是我,我就不充這門子的英雄好漢。」雲重面色一變,陡然間覺得痛得更甚。雲蕾道:「澹台姑娘,不能醫麼?」

  澹台鏡明道:「只怕你的哥哥拒人于千里之外。」這話實是暗含嘲弄,指他拒絕張丹楓之事而言。雲重卻聽不出來,道:「姑娘言重了,我在貴莊作客,實是不敢多所麻煩。」雲蕾心中一動,想道:「原來張丹楓都告訴了她。」心中又是一酸,但為著哥哥性命,忍受委屈,說道:「若得姑娘醫治,我們兄妹感激不盡。」

  澹台鏡明道:「感激不必。」本想續說:「但求你不恨我罵我,我就心滿意足。」話到口邊,腦海中忽然現出張丹楓誠摯的目光,想道:「我何苦傷他心愛之人的心呢。」看了雲蕾一眼,心中暗自歎道:「這姑娘畢竟比我有福得多。」

  澹台鏡明取出丹藥,一種內服,一種外敷,又取出一張銀刀,一包棉花,叫雲蕾幫忙,將雲重衣袖卷起,銀刀交叉劃了個十字,捉著雲重的臂膊,十指緊按,將膿血擠了出來,又腥又臭,一面擠一面用藥外敷。雲重這條臂膊,本來是麻木得毫無知覺,漸漸覺得澹台鏡明的纖纖十指,在自己的肌肉上摩挲轉動,滑膩膩的好不舒服。

  雲重在漠北長大,少見女子,更何況這樣健美婀娜的女子,頓時間只覺心頭卜蔔亂跳,面上發熱說道:「姑娘大恩,沒齒不忘,只是太褻瀆了姑娘了!」澹台鏡明頭也不抬,淡淡說道:「看你也是個昂藏男子,為何像女兒家的忸怩作態?」雲重素以「硬漢」自命,若然平日有人說他作女兒之態,他必然會認為是莫大的侮辱。而今被澹台鏡明調侃,卻是感到非常舒服,臉上更發熱了。

  雲蕾道:「多謝姐姐,藥已敷了,讓我來服侍吧。」澹台鏡明敷完了藥,便想離開,聽了雲蕾的話,立刻放手。交代了幾件服侍病人要注意的事情,閒話更不多說一句,淡然的和雲蕾點了點頭,便自離開。雲蕾心道:「這少女前來贈藥,為何卻冷得如此怕人,莫非她聽到我的話了。」心中怔忡不安。

  雲重聽得腳步漸遠漸寂,抬頭說道:「這位澹台姑娘真是難得!」眼中竟然充滿柔情。雲蕾心中一動,想起她日間和張丹楓親熱的情狀,看了哥哥一眼,欲說又止。雲重見妹妹嘴唇微動,眼光中流露出一種非常奇異的神情,似是憐憫,似是惶恐,又似是焦慮不安,心中大惑不解。

  澹台鏡明滿腔心事,穿過回廊,繞過假山,前往見張丹楓覆命。張丹楓所住的精舍建在荷塘之中,這時新月初上,睡蓮搖曳,在月光之下,更顯得分外清幽。

  月色澄明,荷塘泛影,只見張丹楓白衣如雪,倚檻沉吟,遠遠望去,就如人在田田荷葉之中,朵朵蓮茶,翠蓋紅裳,圍擁著一個白衣書生,更顯得人物俊秀,灑灑風流。澹台鏡明停下腳步,只聽得吟聲掠過荷塘,隨著香風飄散,傳入耳鼓。張丹楓吟道:

  金鎖重門荒苑靜,倚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歌斷已隨風。
  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這是五代時後蜀詞人鹿虔扆的《臨江仙》。澹台鏡明心道:「雖是借詞寄意,卻正切合此時、此地、此景、此人的身份。隔湖南望,便是蘇州,蘇州張士誠當年的宮殿,而今已大半淪為荒園廢壁,蔓草蒼苔,難怪他有此感慨。」又想道:「他如此眷懷故國,卻肯將地圖寶藏,都獻與祖先的對頭,明朝的天子——這種胸襟,更是古今罕有。」

  正自思量,忽聽得張丹楓又輕拍闌幹,低聲吟道:

  「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離愁,黯黯生天際。草色山光殘照裡,無人會得憑欄意。
  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吟聲悲苦,吟到後來,竟是如泣如訴,嗚咽不能成聲。澹台鏡明只知道張丹楓善笑,卻不知道他也善哭——「亦狂亦俠能哭能歌。」聽他哭得悲苦,心也酸了。忽而哭聲一止,張丹楓又笑了起來,反復吟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既然甘心憔悴,始終不悔,那又有甚麼可以傷心?呀,小兄弟,小兄弟,你就是再將我狠狠折磨,我也絕不會對你埋怨的。」

  澹台鏡明聽他先前一哭,已是心酸,而今聽他哭後之笑,更覺難受。頓時間不覺癡了,猛一抬頭,只見月移花影,鬥轉星橫,聽山門外更鼓之聲,敲的已是三更了。澹台鏡明猛然省起,自己此來,原為的是向張丹楓覆命,報告醫治雲重的經過,可不知怎的,心中一酸,竟是寸步難移,雖然只要繞過假山,就可與張丹楓對面相語,但她卻怎樣也不肯從假山後露出面來,心中儘自癡癡想道:「原來他對雲蕾竟是如此愛深情重,呀,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若然有人對我如此,我就是死了,也自甘心!」忽又想道:「可惜他們兩家結下深仇,适才聽他們兄妹談話,雲重又是如此固執,這卻如何是好?」瞬息之間,思潮百變,聽張丹楓痛哭狂歌,自己可真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但腦海中泛出張丹楓與雲蕾的雙雙儷影之時,自己卻又忽地惘然若有所失。正是:

  似此情懷難自解,百般幽怨上心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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