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萍踪俠影錄 | 上頁 下頁
八四


  雲重道:「微臣正欲奏知皇上,這張丹楓乃是瓦剌國右丞相張宗周的兒子,這番偷入邊關,只怕不懷好意。」

  皇帝微微一愕,道:「原來他還是張宗周的兒子!」

  雲重忙道:「張風府只怕還不知道他的來歷,見他武藝高強,所以保薦。張統領忠心一片,求皇上不要見疑。」

  雲重以事處兩難,不得不說,說了之後,趕忙替張風府掩飾。皇帝道:「不知不罪,說到疑心嗎,唔,朕倒不疑張風府——」

  雲重面色大變,奏道:「張丹楓將武狀元拱手讓我,難怪皇上疑心,其實他卻是我家的世仇!」

  說明原委,又將爺爺的血書給皇帝看,皇帝這才笑道:「我也並不疑心於你。張丹楓此舉,不過是有意示恩,令你忘掉國恨家仇罷了。你當然不會中他圈套。」

  皇帝輕描淡寫的幾句說話,把雲重哄得服服貼貼,本來對張丹楓的幾分感激,這時也化作雲煙。只聽得皇帝又道:「你來,我給你看一張畫像!」

  皇帝拉開書櫥,取出一張畫像,畫中人頭戴皇冠,身穿龍袍,相貌威武。只聽得皇帝聲音微微顫抖,道:「你看張丹楓可有點像此人麼?」

  雲重大為驚愕,仔細看時,只見輪廓果然有些相似,只是畫中人比較粗豪,而張丹楓則極為瀟灑,神情氣度大是不同。雲重心道:「難道張丹楓竟是皇室之人嗎?」

  皇帝又問:「是不是有點相像?」

  雲重囁嚅說道:「是、是有點相像。」

  只見皇帝面色大變,指著那畫像道:「你死不瞑目,還要叫子孫來搶奪朕的江山麼?」

  雲重驚駭莫名,道:「他、他是何人?」

  皇帝冷笑道:「畫中賊王是偽大周皇帝張士誠,張宗周、張丹楓都是他的子孫。哼,取名宗周,豈不是想借外寇之力,復他大周的正統,滅我大明江山?」

  張丹楓是張士誠的後代子孫,雲重還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太出意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中只是想道:「怪不得他們父子如此憎恨大明朝廷,可是皇帝又怎麼能夠知道?他既然知道,為甚麼又不在校場比武之時將張丹楓拿下?」

  只聽得皇帝又道:「當年張士誠與我大明太祖爭奪江山,在長江決戰,兵敗身亡。據聞他在臨死之前,將金銀珠寶都埋在蘇州一個地方,金銀珠寶也猶罷也,還有一張軍用地圖,詳注天下山川險要的形勢,留在人間,遺患無窮。是以太祖留下遺命,務必要將張家後代斬草除根,並要尋獲張士誠的寶藏地圖,大明江山才能安穩。張丹楓現在已闖出校場,離開京城,朕料他必是前往蘇州,尋覓地圖寶藏去了。朕賜一匹御馬給你,你立即追往蘇州,跟踪張丹楓,在他未得寶藏與地圖之前,不可下手,待他取得之後,就立刻將他殺掉,將首級拿回見我。」

  雲重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回話。只聽得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朕另外還派七名大內高手助你,至蘇州會合,你放心吧。」

  雲重一想,張丹楓武藝雖然勝過自己一籌,但有七名高手相助,料能將他制服,於是欣然領命。

  你道皇帝何以知道張丹楓的身份來歷?原來張丹楓在參加校場比武之前,早已深思熟慮,準備萬一給人發現之後如何應付。果然當他與雲重比試之後,便給康超海喝令捕拿,他一面用飛針暗器傷了康超海,一面將早已寫好的一封信,捲成一個紙團,拋入皇帝的龍袍之中,他發暗器的手法超妙絕倫,非唯旁人不知,連皇帝自己也不知道。直至回宮休息,脫下龍袍,才發現這一封信,信中首先說瓦剌入侵在即,叫皇帝善辨忠奸,抵禦外禍,並列舉王振與瓦剌私通的證據,叫皇帝及早防備。其次直說自己本與皇家有世宿冤仇,但若皇帝肯全心抗敵,則這冤仇也可化解。再勸皇帝不可殘害忠良,否則自己取他首級,易如反掌。

  這封信寫得情文並茂,軟硬兼施,本來是張丹楓一片為國家打算的忠心,豈料皇帝看了,先是一驚,心中想道:「世上竟有這樣的異人,若不除掉,朕的性命豈不是在他掌握之中?」

  繼而聯想起太祖的遺詔,猜度此人十九是張士誠的後代,所以才會有「世宿冤仇」之語,暗自拿出宮中所藏張士誠畫像比對果然有些相像,越發駭怕,對張丹楓的好意,全不理會。因此才有遣令雲重與其他七名高手前往蘇州之舉。張丹楓寫這封信雖然有如對牛彈琴,但卻也有一點成功之處,那就是在皇帝未能捕殺張丹楓之前,為了怕他暗殺手段的厲害,這就絕對不敢降罪保薦過張丹楓的張風府。

  皇帝的駭怕疑慮,雲蕾的焦急不安,都暫且按下不表。且說雲重領了皇命,第二日一早便秘密出京,皇帝所賜的御馬雖不及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的神駿,但也相差不遠,六、七日間,便跨過了河北、山東兩省,進入江蘇。這一日到了吳縣,吳縣與蘇州相鄰,不過半日路程。雲重緩了口氣,策馬慢行。江南山水秀麗,天下聞名,雲重這時不必急於趕路,心境稍稍寬舒,放目瀏覽,但見田畝縱橫,港汊交錯,波光雲影,淺山如黛,處處顯出江南水鄉的情調。雲重久處漠北,幾曾見過如此幽美的風景,心曠神怡,忽覺在塵世上逐利爭名,實是無謂。走了一段路程,眼前一亮,前面一個小湖,在路邊平靜的躺著,蔚藍的天色,映以淡碧的湖光,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

  湖邊有一座古墓,雲重投眼一瞥,忽見碑石上寫的是幾個篆字,乃是「澹臺滅明之墓」,吃了一驚,心道:「澹臺滅明乃是瓦剌的大將,上個月還在北京,怎麼這裏有他的墓?而且這墓形式奇古,顯然不是新近所造。」

  正疑惑間,忽見一個牧童,牛角掛書,自湖邊緩緩行來。雲重問道:「小哥,這裏是甚麼地方?這是何人墳墓?」

  那牧童笑道:「你這位客人想是遠地來的,這個村叫做澹臺村,這個湖就叫做澹臺湖,這個墓就是我們始祖的墳墓。」

  雲重奇道:「甚麼,是你們始祖的墳墓?」

  那牧童笑道:「看你不像是沒讀過書的人,難道連澹臺滅明是甚麼人也不知嗎?」

  雲重一怔,只聽得那牧童問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成語你懂得麼?」

  雲重心中微慍,道:「小哥你倒考起我來了。這句話是孔子說的,子羽是孔子的學生,品學兼優,但相貌醜陋,所以孔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叫人不要只看外表的意思。」

  那牧童笑道:「可不是來。我們的始祖澹臺滅明,就是孔門七十二第子之一,他別號子羽,只要讀過四書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湖本來是他的住宅,據說後來滄桑變化,下陷為湖,所以叫做澹臺湖。我們的縣志裏都載有的。」

  那牧童侃侃而談,旁証博引,頓時令雲重呆了。

  雲重的師父董岳文武全才,雲重小時也曾跟他師父讀過經史,此時想起孔門七十二弟子之中,果然有一個叫做「澹臺滅明」。還記得自己在第一次聽得瓦剌有個大將叫做澹臺滅明時,心中還暗暗好笑:這樣一個武夫,卻取了一個古代名儒的名字。自己還一直以為「澹臺」乃是胡姓,誰知卻是江南文物之邦的姓氏,而且還有墓留有江蘇吳縣,供人瞻仰。不過這個墓大約是他後代子孫所重建,看墓碑的篆字和營造的形式,最少也是秦、漢以後的建築,絕不是春秋時代的遺冢了。

  那牧童一笑說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聖人的話,果然說得不錯!」

  短笛橫吹,騎牛緩緩而去。雲重心中一怔,咀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兩句名言,心中想道:「原來那澹臺滅明果是漢人,難道這名字是他有意取得與先賢一樣嗎?澹臺滅明相貌奇醜,這點倒可以與古代的那個澹臺滅明相提並論,但他投靠番邦,又豈能與先賢相比?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莫非他取這個名字,其中也含有深意?叫我們不要只從外表的相貌行徑去看他?難道這『滅明』二字含意不是要『滅掉明朝』?哼,難道那個一介武夫的澹臺滅明也有甚麼崇高的胸襟抱負?」

  雲重繞過澹臺湖,進入澹臺村,心中不住地想澹臺滅明的事,想起自己前次在正定夜襲番王,澹臺滅明武功遠勝於己,顯然未下殺手。又想起他在張風府家中比武,曾經替張風府打退暗算他的對頭之事,心中更覺疑惑,忽而笑道:「此一澹臺,彼一澹臺,此澹臺不是彼澹臺,何必想它。」

  這時已是中午時分,烈日當頭,口中焦渴。江南蘇杭一帶,茶亭酒肆,處處皆是,這條路從村中穿過,兩旁田畝,竟無一人耕作,路邊的茶亭酒肆,也沒一間開門。雲重見此景象,十分奇怪,心道:「這澹臺村難道沒有人的嗎?」

  雲重再策馬行了一程,口中焦渴更甚,忽見路邊有一茶亭,有一個老嫗在那裏賣茶。雲重笑道:「行了這許多路,才覓得喝茶之處。好在不是處處如此,要不然我倒以為是在大漠旅行了。」

  進入茶亭,繫好馬匹。那老嫗道:「客人來了,明兒倒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