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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潮音和尚又嘆口氣道:「你多謝得太早了。」

  頓了一頓往下說道:「我與天華師弟以十年為期,約定今年在雁門關外一個地方相見。不料到期他卻不來,道路傳言,說他生死莫卜,還有人說,他已被張宗周擒了,於是我遂匹馬單騎,遠赴胡邊,深入瓦剌。天華弟如有不測,這報仇的事兒,只好由我擔承。」

  雲蕾插口說道:「我師父說謝師伯武功卓絕,智勇雙全,想來該不至於遭人毒手?」

  潮音和尚冷冷一笑,說道:「謝天華確是武功卓絕,要不然我已替你報了仇了。」

  雲蕾愕然問道:「二師伯此話,令人難解。」

  潮音和尚拍的一掌,將玉几砍掉一角,大聲說道:「我也是十分不解呀!」

  又是一聲長嘆,往下說道:「我潛入瓦剌,暗中打聽多時,總打聽不出天華師弟的下落,想要復仇,那張宗周有澹臺滅明保護,門禁又極森嚴,焉能輕易下手?我在瓦剌度日如年,心焦極了。不意,到了上一個月,卻忽然聽到一個消息,說是澹臺滅明已不在張宗周的左右,大約是給那奸賊差遣到甚麼地方辦事去了。我打聽屬實,於是選擇了一晚月黑風高的晚上,單身闖入張賊的丞相府。

  「那張賊的丞相府好大,他也真會享受,竟在漠北苦寒之地,建起像江南一帶的園林,相府中的房屋,也都是蘇杭兩地的樓台亭閣格式。我摸了半夜,捉到了一個小廝,才打探出張賊住在花園東角的一座樓中。

  「這時已是五更時分,可怪得很,張賊竟然還未睡覺,獨自坐在房中寫字,低首揮毫,絲毫沒有注意到窗外有人要取他的性命。我掌心早已扣了三枚金錢鏢,一看機不可失,立刻用連珠手法,取他『將台』、『璇璣』、『金泉』三道大穴。我的錢鏢在三丈之內,百發百中,莫說他在凝神寫字,即算武藝高強之輩,有所防備,也難以一一躲開。

  「不料錢鏢一發,只聽得叮,叮,叮,連聲疾響,三枚錢鏢都在他的眼前落下。那房中有複壁暗門,張賊身一靠牆,立刻躲了進去,我跳進去一抓,只抓緊他的一幅衣角,就在其時,有人突然跳出,一掌將我推得仆倒桌上,蕾兒你猜那人是誰?」

  雲蕾沖口說道:「莫非是澹臺滅明沒有外出,故作圈套?」

  說了之後,猛然想起上月月初,自己在雁門關外,還曾和金刀周健合戰過澹臺滅明,甚是懷疑,接著說道:「可是澹臺滅明怎能有分身之術?但若非澹臺滅明,又有誰有那麼高的武藝?」

  潮音和尚冷冷一笑,大聲說道:「若是澹臺滅明,那倒毫不足怪,這人卻是與我情如手足的同門兄弟謝天華!」

  雲蕾驚道:「是三師伯?」

  潮音道:「不錯,是謝天華!這才把我氣得死去活來。我喝問他道:『十年之約,你忘記了嗎?你是復仇還是事仇?』他瞪我一眼,刷、刷、刷,一連三劍,將我逼出屋外,緊緊跟踪追出。在同門之中,他的武功最強,我明知不是他的對手,可是這時恨極氣極,反轉身來,便要和他拼命!

  「可怪他在屋內那樣狠心,在屋外卻並不動手,避我數招,卻忽地低聲說道:『你知道張宗周是甚麼人?』我怒極罵道:『憑你如何說法,總不能把張賊說成好人!』劈面又是一刀,輕身夜行,不便攜帶禪杖,我帶的乃是短刀,使來甚不趁手,哪能斫得他著?只斫了兩刀,猛聽得他低說了聲:『好糊塗的師兄!』忽地欺身直進,一伸手就點了我的軟麻穴,將我背了起來。這時相府內已是人聲鼎沸,守夜的武士都已驚起,他背著我竄高縱低,轉彎繞角,轉瞬之間,便到了園中一個靜僻的角落,那裏有一個馬廄,他從馬廄中牽出一匹白馬,解開我的穴道,低聲說道:『多年兄弟,難道你還不知我的為人?快走,快走!』我不肯上馬,對他說道:『你若不與我說個明白,我決不走!』他面色一變,忽然厲聲說道:『你若不走,休怪我手下無情,不但要走出相府,我限你三日之內,離開蒙古,否則取你性命!』

  「我大怒揮刀再斬,刀卻給他搶去折斷,一下子將我拋上馬背,喝道:『你真的不想要命了麼?』我絕料想不到他如此反面無情,自思:他既如此棄信背義,我白送了性命,有誰知道他是本門叛徒?不如權且避開,以後再找他算賬。那匹白馬神駿非凡,不聽人騎,幸而我還有點功夫,強力將它制服,騎馬衝出相府,背後數十百騎,紛紛追來,聲勢洶洶,只聽得那些人都在喝罵:『好大膽的賊人,居然敢偷了丞相的寶馬!』哈,原來這白馬竟然是張賊的坐騎,怪不得如此神駿,它被我制服之後,放開四蹄疾跑,真如追雲逐電一般,不消多久,便把那些人都撇在後面,再也追趕不上。那一晚我雖然被氣得死去活來,卻也意外地得了一匹寶馬。」

  那匹白馬就繫在廳中,似乎知道潮音和尚說牠,又嘶了一聲。雲蕾細看,這匹白馬和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馬」甚是相像,只是頸上多了一撮黃色的鬃毛,想來都是同一馬種。

  潮音和尚道:「蕾兒,你在出神想些甚麼?」

  雲蕾說道:「三師伯若是甘心事仇,又焉肯將張宗周的寶馬也送給你?」

  潮音道:「所以我是十分不解呀!若非這匹寶馬,我也逃不出蒙古。」

  雲蕾搖頭道:「此事實是費人猜疑!那張宗周是甚麼人?難道——」

  潮音「啪」的一掌,又將玉几打掉一角,怒道:「那張宗周是奸賊世家,歷代在瓦剌為官,助瓦剌整軍經武,圖謀吞併中華,這樣一個天下皆知的大奸賊,你說他還能是好人嗎?」

  雲蕾想起爺爺被折磨,在冰天雪裏牧馬二十年之事,心痛如割,顫聲說道:「他是萬惡不赦的奸人,是我家的大仇人!但,你看他是不是另有來歷?」

  潮音眼珠一轉,忽然似想起甚麼事情似的,從袋中掏出一個紙團,展開說道:「那晚我行刺張賊,一擊不中,被天華一掌將我推開,恰巧仆倒在張賊的書案上,我隨手一抓,拾起了這個紙團,就是那晚張賊所寫的。我想那奸賊深夜不眠,所寫的可能是甚麼機密文書,就把它帶回來了。可恨他寫得那麼潦草,我斗大的字雖還認得幾個,就認不出這龜兒子寫的是甚麼東西。你給我看看,每一行都是七個字,不多不少,一共只有二十八個字,莫非不是甚麼文書,是甚麼詩呀詞呀之類的玩意嗎?」

  雲蕾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將那張紙接了過來,細細一看,沉吟不語。潮音問道:「這龜兒子寫的是甚麼?」

  雲蕾道:「是一首詩。」念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

  也正是張丹楓展圖感慨,曾經對雲蕾吟過的那首詩。

  潮音眉頭一皺,道:「那奸賊深夜不眠,寫的就是這麼樣的一首詩嗎?甚麼愁不愁的,長江怎麼會愁呢?哼,不通,不通!」

  雲蕾忍不著又是噗嗤一笑,道:「這是宋朝一個名詩人的詩,長江自古以來是南北交戰的戰場,我看這首詩感慨很深。」

  潮音尷尬笑道:「那麼就算是我這老粗不通,你給我說,他寫這首詩是甚麼意思?」

  雲蕾沉吟半晌,忽道:「這本是宋朝謝處厚寫的一首詩,但頭一句和尾一句都給張宗周改了一個字。原詩頭一句是:『誰把杭州曲子謳?』給他改成『蘇杭』了,末一句本是『萬里愁』給他改成了『萬古愁』,末一句是將『地域之愁』改為『時間之愁』,那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不必去理會它。頭一句本來只是說杭州的,他卻硬添上一個蘇州這可是為甚麼呢?嗯,宗周,宗周,宗周——」

  潮音奇怪道:「你盡念這漢奸的名字做甚麼?」

  雲蕾忽道:「你說那張宗周的相府,建築有像江南一帶的園林,我沒有到過蘇州,但亦知蘇州的園林最是有名,不知那張賊所經營建築的,是不是與蘇州的園林一個模樣?」

  潮音道:「正是一樣,看來張賊特別喜愛蘇州。」

  雲蕾想得出了神,又低頭念道:「宗周,宗周,宗周——」

  潮音和尚驚道:「蕾兒,你中了邪麼?」

  這剎那間,張丹楓給她說過的一個故事,從心頭閃過,雲蕾突然抬起了頭,道:「我明白了,張宗周乃是張士誠的後代!」

  這時距朱元璋開國,不過七八十年,張士誠的事跡還流傳民間,潮音怔了一怔,道:「張士誠?就是與太祖爭奪江山的那個張士誠嗎?」

  雲蕾道:「張士誠在蘇州稱帝,國號『大周』,張宗周的名字,不是明明說出他所『宗』的仍是他祖先所建的『大周』,而不是朱元璋所建的大明嗎?」

  潮音和尚奇道:「你這小丫頭,怎麼轉彎抹角想到這麼多東西?好像猜啞謎一般。」

  雲蕾低首沉思,對他的話,如聽而不聞。

  潮音和尚大聲說道:「管他是不是張士誠的後代,他助瓦剌入侵,總不是好東西!」

  雲蕾苦惱萬分,道:「二師伯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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