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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一片血書深仇誰可解 十分心事無語獨思量(3)


  雲蕾靜坐用功,張丹楓又獨自坐在一旁看畫,過了半個時辰,忽聽得門外又有人聲,張丹楓皺眉說道:「怎麼又有人來騷擾!」話聲未了,只聽得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接著是「轟」的一聲巨響,石門飛開,塵沙滾滾之中,一匹白馬馱著一個黑衣騎士飛奔入來,聲勢極是駭人!

  墓門外的泥土昨日雖是已被挖松,但以一人之力,即能破門而入,這人的武功,亦已實是足以駭人。更令人驚奇的是:那匹照夜獅子馬何等神駿,除了主人之外,誰都是不肯聽從,竟又居然給那人制服。密室之中,張、雲二人全都變了面色。只見那白馬一聲長嘶,奔過通道,躍上大廳,黑衣騎士跳下馬來來,大聲叫道:「丹楓,丹楓!」鏡中現影,這黑衣騎士竟然不是別人,而是瓦剌國的第一勇將——澹台滅明。雲蕾這一驚非同小可,一聲尖叫,便欲躍起,忽覺腰脅一麻動彈不得,原來已被張丹楓在耳邊說道:「小兄弟,不可妄動好好用功。我去去就來,你等著我替你說第三個故事。」

  外面澹台滅明又叫道:「丹楓,你和誰在裡面?」點起牛油巨燭,雲蕾雖然口不能言,眼睛卻還能清清楚楚地瞧見,那匹白馬正挨在澹台滅明的身邊,似是和他甚是廝熟。

  張丹楓開了室門,一躍而出,「噓」了一聲,只聽得澹台滅明說道:「丹楓,相爺——」張丹楓又「噓」了一聲,澹台滅明改口說道:「你爹叫你回去!」張丹楓道:「澹台將軍,煩你回復他老人家,我既離蒙古,此生永是中國之人,不回去了!」澹台滅明道:「你不為你爹著想,也要為你自己著想。你單騎入關,中原豪傑,誰能知你之心,誰能諒你?」張丹楓沉聲說道:「我縱碎屍萬段,也終是葬身故土,勝於埋骨異域,遺臭他邦。煩你上覆他老人家,叫他好自珍重。」

  雲蕾驚疑不定,猛地想道:「他若是蒙古地方的漢族志士,澹台滅明豈會對他如此親熱?相爺,相爺?難道他是——」忽聽得澹台滅明暴喝一聲,雲蕾思路頓被打斷,只見澹台滅明劈面就是一拳,喝道:「你當真不願意隨我回去麼?」張丹楓連讓兩拳,淒然說道:「澹台將軍,你何必苦苦逼我!」澹台滅明出手又是一拳,橫擊前心,張丹楓抬臂一隔,澹台滅明出手如風,化拳為掌,向他頸脖一抹,竟是連下殺手!

  雲蕾此際,心亂如麻,又驚又喜又疑,驚者是澹台滅明猛如怒獅,比那黑白摩訶更為厲害;喜者是張丹楓出手相抗,顯見不是澹台滅明一路之人;疑者是那「相爺」二字好像一把尖刀,插入她的心窩,令她對張丹楓的身份,更增疑慮。

  只見張丹楓奮力抵擋,人影縱橫,拳風虎虎,震動牆壁,澹台滅明捷步似猿猴,出拳如猛虎,力雄勢勁,變化無方,把張丹楓逼得步步後退。雲蕾恨不得躍起身來,助他一臂,也不管有否效力,急忙動氣沖關,希望能夠自解穴道。正在焦急異常,駭目驚心之際,忽見澹台滅明伸臂一抓,喝聲:「去!」把張丹楓一把抓起,騰空摔出,如拋繡球!

  密室中雲蕾嚇得閉了眼睛,忽聽得「咦」的一聲,張開眼時,只見張丹楓好端端的站在地上,竟似毫無傷損。原來澹台滅明那一摔,看似兇猛,實是暗使巧勁,把張丹楓摔到半空,翻了一個觔鬥,恰恰頭上腳下,平平安安地落在地上,這一著不但雲蕾猜想不到,也大出張丹楓的意料之外。

  只見澹台滅明邁前兩步,微笑說道:「丹楓,不枉你師父苦心教導,你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居然能接我五十多招,可以獨闖江湖了。你好自為之,自己小心吧。在你爹面前,有我替你說話,你不必掛心。」張丹楓這才知道澹台滅明實是對他一番好意,剛才所為,不過乃是試招。

  張丹楓一揖到地,道:「澹台將軍,一切拜託你了。」澹台滅明忽而問道:「室中還有何人?」張丹楓道:「是一位朋友,他不願與你相見,求你看在我的面上,不要驚動於他。」澹台滅明道:「既不欲見,不必勉強,太師之意,十月——」張丹楓又「噓」了一聲,澹台滅明頓時縮口,笑道:「咱們也不知日後能否相會,你與我出去談一會兒。」不由分說,將張丹楓抱上馬背,疾馳出門。

  雲蕾噓了口氣,頓又覺得如有千斤大石,壓在心頭,急忙凝神靜思,再行運氣沖關。高手點穴,各有各的獨門手法,本不易自行解開,雲蕾試用本門心法,運氣三轉,竟然奏效,也是頗出意外。

  雲蕾急不及待,一躍而起,心道:「待我自行揭破你的身世之謎。」游目四顧,見張丹楓那把寶劍尚留在室中,拿起一看,只見劍柄刻有「白雲」二字。青冥、白雲乃是玄機逸士所煉的雙劍,一傳謝天華,一傳葉盈盈,雲蕾一見,心頭又是「蔔通」一跳,想道:「這把劍他從何處得來!難道他真是三師伯的徒弟?」再細看時,只見劍上還有一個劍墜,是一塊和闐美玉,刻成龍形,吊在劍上,用為裝飾的。雲蕾反復細看,只見那劍墜之上,刻有「右丞相府」四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注明這塊寶玉的來歷,那行字是:楓兒出世,國主所賜。

  雲蕾手顫腳軟,「當」的一聲,白雲寶劍跌落地上,這一下甚麼都明白了,一路同行,密室相伴的張丹楓,竟然是大奸賊張宗周的兒子,是雲家的大仇人張宗周的兒子!

  雲蕾只覺一片茫然,這剎那間,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腦海中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無意之間手觸前胸,觸著一小片硬物,那正是雲蕾的爺爺所留下的羊皮血書,十年來雲蕾無時無刻不帶在身上。血書上寫明:凡是雲家後代,碰著了張宗周這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把他們殺掉!雖是隔了十年,雖是隔著衣裳,雲蕾還好似聞到那羊皮上的血腥味道!

  雲蕾只感到一陣寒意,直透心頭,這太可怕了。那血書好似一片寒冰,包圍著她的身體,她的心靈,又似是一道無可抗拒的命令,要她親自動手去殺張丹楓!

  門外馬聲嘶鳴,張丹楓又回來了。雲蕾定了定神,咬實牙關,垂首低坐,看來似是正在用功,實是不欲張丹楓瞧見她慘白的面色。

  張丹楓輕輕地推開室內,走了進來,笑道:「第三個故事我可要提前說了。小兄弟,你怎麼啦?」走到銅鏡之前,整理淩亂的頭髮。忽爾鏡中現影,只見雲蕾圓睜雙眼,一劍向他刺來!

  噹啷一聲,雲蕾手指顫抖,劍鋒稍偏,一劍從他頸項旁邊斜斜刺出,將銅鏡刺碎,張丹楓倏地回過頭來道:「小兄弟,小兄弟,你聽我說——」雲蕾閉了眼睛,刷,刷,刷,一口氣連刺三劍!

  張丹楓騰身跳過玉幾,只聽得雲蕾哭道:「我全都明白啦,第三個故事你不必說了!」飛身掠起,刷的又是一劍,張丹楓歎了口氣,道:「你是雲靖的孫女兒?」雲蕾叫道:「你是我家仇人的兒子!」劍尖刺到前心,張丹楓身子一挺,叫道:「好,小兄弟,你刺吧!我不求你饒恕!」

  「嗤」的一聲,劍鋒一斜,掠過右方,張丹楓的右臂拉了一道傷口,只聽得張丹楓道:「小兄弟,你殺了我後,不能動氣,你還要靜坐一個時辰,玉幾上有一個小銀瓶,瓶中有留給你的藥,可以助你增長元氣!好,小兄弟,我不求你饒恕,你刺過來吧!」

  雲蕾眼淚奪眶而出,手顫心痛,青冥寶劍幾乎跌落地上,忽又覺得胸前那塊羊皮血書,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在她的心上,強迫著她,要她復仇!

  雲蕾劍鋒一顫,叫道:「拾起劍來,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的!」她明知張丹楓武功比她高強,若然對手比劍,那死亡的就一定不是張丹楓而是自己。可是不知怎的,她卻定要張丹楓比劍,好似若然激戰之後,自己死在張丹楓劍下,也算得是對得起爺爺。

  張丹楓凝立不動,臉上一片似哭似笑的神情,令雲蕾不敢仰視。雲蕾一咬牙關,在地上拾起白雲劍,拋擲過去,叫道:「你我兩家,深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快快拔劍吧!」

  張丹楓接過寶劍,淒然說道:「小兄弟,我今生誓不與你動手,你要殺便殺,你若不動手,我便走了!」雲蕾虛晃一劍,劍光閃過張丹楓面門,仍然斜掠出去,張丹楓長歎一聲,跳出密室,跨上白馬大聲叫道:「小兄弟,你善自珍重,我去了!」門外馬嘶,片刻之後,已在數裡之外。雲蕾呆若木雞,長劍墜地,眼前一片昏暗。正是:

  是愛是仇難自解,卻教玉女獨心傷。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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