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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中國古醫學的「靈樞」經脈篇載有十二經十五絡的學說,看似奧妙無稽,其實甚有道理,所謂經絡即是人體氣血運行經過的聯絡的道路,氣血暢通,自然百病不生。

  (羽生按:南京中醫學院著有《中醫學概論》一厚本,內有兩章專論《十二經脈的循行》與《奇經八脈》的,甚為詳盡,有興趣者,可以參看。)

  古代凡習武之人,多少懂點中醫的道理,雲蕾聽他滔滔不絕地談論醫理,心中暗暗笑道:「這個大哥真有意思,前兩日看他哭笑無端,只道他是一個遊戲人間的狂士,如今看他正襟危坐,談論醫道,卻又似個博學的儒醫了。」

  張丹楓說了醫理,停了一停,忽地笑道:「可是我卻要求你一事!」

  雲蕾低聲道:「大哥請說。」

  張丹楓一笑說道:「小兄弟,我給你醫治之時,你要忘記我是個男子,我也忘記你是個女子,你做得到麼?」

  雲蕾露出本相之後,張丹楓仍口口聲聲稱她為「兄弟」,說得甚是自然,心中實已泯滅男女之見。雲蕾本是一片無邪,見他如此,更是釋然無所雜念,心中想道:「他替我打通三陰三陽的經脈,那自然不免手足相接了,我與他既結拜『兄弟』,情如手足,這也值得提出來說嗎?」

  微微一笑,抬頭一看,只見張丹楓眼如秋水橫波,似笑非笑,又不覺心中一蕩,臉上微微現出紅暈。

  張丹楓四周一顧,笑道:「這墓中世界,倒像世外桃源,正合療傷靜養。只是這兩匹馬兒,不宜在此。」

  長嘯一聲,手掌一拍,那「照夜獅子馬」似熟悉主人心意,立即跑了出去。雲蕾那匹紅鬃戰馬這兩日來與照夜獅子甚是廝熟,也跟著跑出去了。

  張丹楓把墓門關上,封了墓道,細細察看,這墓是倚山建築,墓中有廳有房,乃是古代晉王之墓。張丹楓四壁摸索,敲敲打打,笑道:「這裏面還有密室。」

  在地上取起一根石條,抵著牆角一處凹入之處,左右旋轉,過了一會,石壁忽然分開,現出一道暗門,原來這種帝王公侯的「地下宮殿」,都是這種建築。石門內側與門外相對稱的地方,有凸起部分,用以承托一根特別製造的石條,名叫「自來石」,用作頂門之用。自來石兩端略寬,刻有蓮瓣,中間略窄,在石門關閉之時,自來石上端頂著門內凸起部分,下端嵌入門外地面上一個凹槽內,若是不明其中道理,任憑外面的人如何用力推那石門也推不開。

  暗門開啟,張丹楓扶雲蕾入內,忽見裏面寶光閃耀,有玉几石案,堆滿古玩金寶。張丹楓一皺眉頭,隨手一掃,將金寶古玩全部撥落地上,踢到牆角,道:「別讓這些勞什子阻礙地方。」

  扶雲蕾在玉几上坐下,笑道:「這古玉溫涼,倒是大可助你吸去身上的熱毒。」

  輕輕拉起雲蕾右手,自食指尖端,沿食指的拇指側上緣,通過第一、第二掌骨之間,上入腕上拇指後兩筋之間的凹陷處,輕輕推拿,這是陽明經脈的循行部位,走肩峰前緣,與諸陽經相會於柱骨的大椎之上,再向下入缺盆,聯絡肺臟。推拿了一陣,雲蕾只覺微微有一股熱氣直透心頭,再過一陣,說也奇怪,心頭燥漸減,遍體生涼。張丹楓放開了手,道:「你的陽明經脈已是貫通,你自己運氣行血,固本培元吧,明日我再替你打通太陽經脈。」

  密室裏有美酒肉脯,想是那黑白摩訶所留,張丹楓飲酒嚼肉,忽而朗聲吟道:「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風飄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呀呀,帝王螻蟻同塵土,世上何人能不朽?」

  歌聲如笑如哭,似是厭恨那終古不息的干戈,故借歌詞發出無窮的感慨。

  雲蕾正在用功,聽那歌聲,陡地心頭一震,不覺衝口說道:「戰爭自是悲慘之事,但若被蒙古人打了進來,那麼不論男女老幼,卻都該執干戈以衛社稷。為國家立大功之人,亦可算是不朽之人了。」

  張丹楓身子微微發抖,一杯酒潑在地上,回過頭道:「小兄弟,趕快用功,不要說話。我一時忘形,痛飲狂歌,驚動你了。」

  雲蕾吐了口氣,小嘴兒一撅,執拗問道:「大哥,你說,我的話到底是對與不對?」

  張丹楓喝了口酒,道:「對極,對極!其實想打仗的人都不是老百姓,若然豪傑之士都不想稱王稱帝爭奪江山,豈不甚好?嗯,小兄弟,咱們別再談論了,你快快專心用功吧。」

  雲蕾思潮一起,無法平伏,心中想道:「這大哥為人甚好,何以一談到蒙古與中國之間的戰事,就似甚為痛苦,這是何因?這是何因?——」

  疑問叢生,不能平息。張丹楓緩緩走到她的面前,道:「小兄弟,我本欲待你傷好之後,與你說個痛快,但看你的樣子,似乎不說個明白,就不能靜下心思用功。」

  雲蕾低聲道:「是呀。」

  張丹楓道:「但你的傷勢,實在不宜分神說話。我們之間所要說的,又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說得明白,這樣吧,你現在靜心用功,到吃晚飯之時,我給你說一個故事,你每日都要吃一次晚飯,照我估度,你三日之後可好,那麼我就每日給你說一個故事。到了第四日,你全好了,咱們再彼此將身世來歷傾吐出來。小兄弟,你若然是不聽話,我就連故事也不說與你聽,哪,你現在不許問了,快快用功。」

  張丹楓的眼光似乎含有一種強制的力量,雲蕾只覺有這樣一種感覺: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母親每晚在她床邊唱蒙古的催眠小曲,那充滿柔情的眼光,令人永不能忘。張丹楓這時的眼光就叫她想起母親。可是兩人的眼光,有相同卻又有不同。她又想起爺爺每次教訓她時那種嚴厲的眼光,張丹楓的眼光又叫她想起爺爺。這既是慈愛的又是嚴厲的眼光,有一種令人不可抵抗的力量,雲蕾不知不覺如受催眠,心情慢慢地平靜下去,不久就專心一致地用起功來。

  這古墓是倚山而建,墓中密室的一邊,就是石山的峭壁,光滑如鏡,屋頂上端有兩個石罅,恰恰可作透氣通風之用,對著墓門的石壁嵌有一面小銅鏡,這密室構造得甚是特別,室內的人可以透過銅鏡,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卻看不進來。這時陽光從石罅透進室內,看地上的日影,似乎已過午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聲響,似乎有人挖門,外面的墓門,在昨晚波斯婦人帶張、雲二人進來之時,已被損壞了下面的突起的蓮瓣,沒有「自來石」頂住,外面的人挖鬆了泥土之後,一推就推開了。那銅鏡的色澤和牆壁的色澤一樣,雲蕾仔細辨認,那影在銅鏡上的模糊人影竟然似是一個熟悉的少女。雲蕾心中一動,急用衣袖揩抹銅境,一瞧清楚,險險叫出聲來,這個少女不是別人正是轟天雷石英的女兒石翠鳳。

  只見石翠鳳摸摸索索走了進來,邊走邊叫道:「雲相公,雲相公!」

  雲蕾心中暗笑:「我們還只是半夜『夫妻』,她對我倒思念得緊。」

  墓中光線暗淡,石翠鳳走近通道,走上大廳「嚓」的一聲,燃起火石,見殿上插有十二枝牛油巨燭,正合心意,一一點燃,把大廳照耀得明如白晝。密室內暗嵌的銅鏡,照出石翠鳳的面容,令雲蕾吃了一驚:數日不見,她竟爾憔悴如斯!

  銅境內映出石翠鳳往來察看,忽然蹲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原來她在地上發現了一灘鮮血,那本是白摩訶中劍所流的血,她卻以為是雲蕾的。黑白摩訶是她父親的老主顧,她自是深知這個魔頭的厲害,心中想道:「雲相公被黑白摩訶所傷,只怕不死也成殘廢。」

  故此哀哀痛哭。

  雲蕾見她哭得傷心,十分不忍,跳了起來,想開門出去,張丹楓一把將她按住道:「不管外面如何,你都不要出聲,」抵著她的掌心,又助她動氣行血。

  只見石翠鳳哭了一陣,從懷裏掏出一枝珊瑚,放在案上,那正是雲蕾送給她的聘物,她摩挲再四,哭了一陣,又哀哀叫道:「弟弟,弟弟,我好苦命呵!」

  雲蕾心中連聲叫道:「姐姐,我還未死,我還未死呢!」

  可是石翠鳳哪能聽見,她又哭又叫,忽地拔出佩刀,揚空虛斫一刀,叫道:「蕾弟,不管那兩個魔頭如何厲害,我一定要爹爹替你報仇!」

  反身走出,走了幾步,忽然又蹲了下來,在地上拾起兩片金環,那是黑摩訶頭上的束髮金環,早上激戰之時,被張丹楓削斷了的。石翠鳳喃喃說道:「咦,難道那兩魔頭沒有騙我?」

  將兩片金環翻來覆去地看,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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