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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葉盈盈忽而轉過話頭,說道:「天下各家各派的劍法我都通曉,就是有一家的劍法。我連見也沒見過,你說奇不奇怪?」

  雲蕾心道:「天下之大,派別之多,有一家的劍法未曾見過,也沒甚麼奇怪。」

  不想她的師父,緊接著說出一句話,果然令雲蕾大為驚奇,她師父道:「那就是我們自己本門的劍法!」

  古墓裏的大廳上燭影搖紅,雲蕾凝神思索往事,在燭光晃蕩之中,似乎現出師父當時懊悔的面孔。她繼續想下去道:「那時我也很為奇怪,便問師父。師父道:『你不知道,你現在所學的雖然亦可以自成一家,但實在說來,卻只是本門中的半套劍法而已。』我再問下去,才知道原來師祖玄機逸士脾氣甚怪,他所學極博,而最得意的卻是他別出心裁獨創的兩套劍法,一套名為『萬流朝海元元劍法』,另一套名為『百變陰陽玄機劍法』,師父和三師伯各得一套,實是半套。師祖說:『他鑽研出這兩套劍法乃是泄千古武學之秘,萬不可同授於一人。若以人物比擬劍術,則元元劍法有如臥龍,玄機劍法有如鳳雛,臥龍鳳雛,不可同歸一主,歸必有禍。』所以嚴禁他們二人,不許私自授受!」

  雲蕾正在出神思想,忽聽得張丹楓哈哈大笑,黑摩訶一聲大叫!

  雲蕾思路突被打斷,抬頭一看,原來是張丹楓與黑摩訶交換了一招險招,黑摩訶橫杖疾掃,不料一擊不中,反而險被張丹楓刺中肋脅。二人換了一招之後,都不敢冒險躁進,又在那裏僵持起來。

  劍風虎虎,燭光搖晃,雲蕾心念一動,驀然想道:「莫非張丹楓這套劍法,就是我師父從未見過的那套本門劍法?難道他是三師伯在蒙古所收的徒弟麼?但看他劍法的精妙和功力的深厚,縱是有名師傳授,亦非有十年以上的磨練不行,三師伯一志替我爺爺復仇,斷無一到蒙古就立刻收徒,專心授業的道理。」

  她回想大師伯董岳給金刀寨主周健的信,「而且,聽說三師伯已被敵人捉獲,幽禁胡宮,那更斷斷不會在蒙古皇宮收下徒弟,就算退一萬步來說,收下徒弟,也斷斷不會是個漢人。這是怎麼回事呢?」

  雲蕾百思不得其解。她又想道:「我師父極讚三師伯的本領,說他言出必行,既肯應承替我爺爺報仇,這仇就一定能報得了,而且用不了十年。她又哪裏料想得到,張宗周這廝現在仍在蒙古發號施令,而三師伯反而是存亡莫測!呀,師父,你好可憐呀!」

  腦海中不覺又浮現出師父那晚替她餞行的神情。師父酒量素豪,那晚大杯大杯地喝酒,喝到後來,也不覺醉了。忽然把衣袖高捲,只見臂上劍痕交錯,竟在臂上刻出一朵紅花。師父哽咽說道:「蕾兒,一個人千萬不可任性,任性而行,做錯了事,那就後悔遲了。十二年前,我趕走了你的謝師伯,以後每年除夕,我就心痛如割,忍受不住,便拔出青冥寶劍,在臂上那麼一劃,哈,哈,這倒是個靈方,臂上痛極,心上的痛楚就減輕了。我一劃就是一瓣花瓣,你看呀,這朵浸透我鮮血的大紅花,美不美呀?」

  雲蕾細心一數,正是十二瓣花瓣,不覺打了一個寒顫。只聽得她的師父又道:「你在我門下十年,這個故事你可還沒聽我說過。你知道十三年前,我就像你一樣,是個年輕好事的少女,而且我比你好勝任性得多,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總是想盡辦法知道。你師祖嚴禁我們私相授受,連練劍時都要隔開,師祖的禁令越嚴,我就越發好奇,天華與我情如兄妹,偏偏在這關節上頭不肯放鬆,一點也不肯透露。

  「你師祖門下,共有五人,除了你的父親雲澄未滿師便到蒙古之外,我們四人各得一套武藝,出師之後,各成一家,天華與我來往最密,我好幾次迫他,他都不肯把所學的劍法顯露,其實我也不是有心要學他的劍法,只是想開開眼界罷了。他平日對我千依百順,就是一談到各人所學,便閉口不言。有一年除夕之夜,他到小寒山看我,我又迫他顯露劍法,他像以往一樣,微笑不語。我生氣了,罵道:『原來你平日說怎樣怎樣喜歡我,都是假的。』他面色一下子蒼白,嘴唇動了幾下,卻仍是欲說還休。我拔出青冥寶劍,立刻向他胸口刺去。」

  「我本意是想迫他拔劍抵擋,以便窺察他所學得的本門劍法,哪知他竟毫不抵擋,我一劍刺去,收招已來不及,劍鋒一斜,在他臂上拉開了長長的一道傷口,鮮血一點一點的滴在白皚皚的雪地上,有如在潔白無瑕的寶石上嵌上相思紅豆。我料不到他會如此,提劍呆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突然掩面叫了一聲,也不包裹傷口,就旋風一般地跑了。過了幾天,你師祖親自到小寒山上,大發雷霆,幾乎要將我斃了,幸好同來的大師兄替我求情,結果命是饒了,但卻罰我在小寒山面壁思過一十五年。在這十五年間,不許偷下山一步,而且要我在這十五年間做好兩件事情:一件是要練成兩種最難練的武藝;一件是要我調教出一個精通『百變玄機劍法』的徒弟,這徒弟由師祖飭令本門中人代為尋覓,教好之後,就把青冥寶劍傳給她。現在時間過了十二年,那兩樣武藝我還沒有練成,精通玄機劍法的徒弟卻先調教出來了。」

  雲蕾聽了,才知道飛天龍女葉盈盈收自己為徒,原來還有這一段緣故。

  只聽得師父又道:「大師兄董岳和我亦甚要好,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三年,他奉師祖之命,到蒙藏邊境去辦一件事情,那時剛自西藏回來。過不多久,第二次再去,臨去之前,曾特別跑來見我,叫我耐心在小寒山上修練武功,說也許因此反而因禍得福。又問我道:『你知道師父為何如此嚴禁你們私相授受,對這次事情又為何如此憤怒麼?』我道:『師父行事,每出常人意外,我怎能知道他的用意?不過我有一次聽他說過,他把這兩套劍法比為臥龍鳳雛,說是龍鳳不能同歸一主,歸則有禍。這個好像禪機妙理的說話,我聽了也不很懂。』

  「大師兄笑了一笑,道:『你可知道在二十多年前,師父曾與一個魔頭互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的事麼?』我說:『知道。』他說:『這魔頭複姓上官,雙名天野,本是綠林的大盜,經此一戰之後,忽然匿跡潛踪,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二十多年來,師父總不放心,我到蒙藏邊境,就是奉師父之命,去探聽那人的消息的。』我道:『那魔頭既然如此厲害,你去探聽消息,若給他知道,如何是好?』

  「大師兄笑道:『那魔頭與我們師父同一班輩,人又極為自負,縱許知道,也不會與我們小輩為難。』我聽他如此說法,這才放心,但仍然不知道這事與師父不許我們私授劍法又有何相關?便把這疑問問大師兄,大師兄笑了一笑,說道:『我猜師父的用意是要你與天華師弟去對付這個大魔頭,讓這個大魔頭在你們手下吃個大大的敗仗,好叫天下英雄知道,不必他親自動手,只是他的徒弟就有那麼大的能為。』我嚇了一跳,道:『我們的武功與師父相比,猶如螢火之光比日月之輝,簡直不能比擬。那大魔頭,師父猶自不能勝他,叫我們去,那不是送死嗎?師兄,你是不是和我說笑話?』師兄大笑說道:『師父若無十成把握,豈有讓你們送死的道理,其中別有奧妙,你冰雪聰明,也猜不出來麼?』」

  「我百思不解,便說確實是猜不透。大師兄道:『元元劍法,與玄機劍法,乃師父窮半生之力,探百家劍術之秘,有鬼神莫測之機,苦心所創;兩套劍法,只得其一即可稱雄江湖,若然雙劍合璧,則天下無敵!更妙的是,這兩套劍法,本來就是相反相成,不必預先與對方練習配合,一使開來,便自然能天衣無縫,互為呼應。所以我猜師父不許你們知道另一套劍法,其中想是有兩個道理:

  「一者是怕你們知道了另一套之後,就難免分心,偷偷去學,須知一人精力有限,這兩套劍法都是複雜無比,只學一套,也要專心矢志,用上十年以上的功夫,若兼學兩套,只恐怕難以登峰造極。而且這兩套劍法,本來是要兩人使用才能發揮它的絕妙之處的,所以實在也不必兼學。二者是那上官天野,本領確是超凡入聖,師父雖然想出克制他的劍法,但亦怕他預先知道。』我一聽大師兄如此說法,立刻領悟,師父大約是怕我們少年好事,若然知道雙劍合璧,就可無敵於天下之後,有恃無恐,可能招惹強敵,洩漏出去,那時就會被上官天野探知,預為防範了。大師兄說完這番話後,第二日便遠赴蒙藏邊境。過了兩年,天華也去蒙古,我雖然知道這雙劍合璧的秘密,但卻從來沒有試過,天華所學的元元劍法,我也是從未知過一招半式。」

  飛天龍女葉盈盈所說的故事,閃電般的在雲蕾腦海之中閃過,無數疑團,橫梗胸臆,驀然想道:「若然這少年使的真是元元劍法,那麼我一出手,豈非可以立刻制勝克敵?」

  猛聽得黑摩訶又是一聲大叫,張丹楓長嘯一聲,抬頭看時,只見場中形勢又變。那黑摩訶已不似先前的狂暴蠻攻,但見他如同挽著千斤重物一樣,綠玉杖東指西劃,顯得很是吃力,張丹楓橫劍當胸,面色凝重,好像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對方的玉杖尖端,每隔一陣,才突然攻出一劍。兩人出招都甚緩慢,看來似是在雨驟風狂之後重歸平靜,其實卻是又各以上乘內功廝拼,每一招一式,都蘊藏著無限殺機。張丹楓的劍法雖妙,但劍光繚繞,卻無法透過綠玉寒光,雲蕾一看之下,便知他的內家真力,確是比對方尚遜一籌,僅能仗劍自保。

  這時春日的朝陽已經升起,那墓門被張丹楓打開之後尚未關上,日光透射進來,耀眼生纈。張丹楓面向陽光,更是不利,但見那黑摩訶越迫越緊,掄圓玉杖,每招發出,隱隱夾有風雷之聲。張丹楓的劍光圓圈越縮越小,慢慢地只在頭頂之上盤旋,黑摩訶猛地大喝一聲,杖夾風雷,向著張丹楓的頭蓋猛砸下去。

  雲蕾叫聲:「不好!」

  不假思索,三枝梅花蝴蝶鏢脫手飛出。張丹楓大叫道:「賢弟快走!」

  但見飛鏢如電,落處無聲,有如泥牛入海,全無踪跡,竟是被那劍杖交蕩的勁風震得粉碎了。說時遲,那時快,久已蓄勁待發的白摩訶一聲狂笑,身形飛起,長臂疾伸,呼的一聲向雲蕾當頭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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