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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牧馬役胡邊孤臣血盡 揚鞭歸故國俠士心傷(6)


  雲靖目瞪口呆,恍如在一場惡夢之中,不知目前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是真是假,定了定神,見潮音和尚朝他走來,猛然叫道:「把那詔書給我。」

  潮音和尚咧嘴冷笑,道:「還有什麼鳥詔書,快隨我走!」雲靖盤膝一坐,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道:「把那詔書給我!」潮音和尚橫他一眼,在幾案上抓起詔書,摔給他道:「好,快看!快看!」對他如此固執,萬分不解。

  雲靖展開詔書,一瞥之下,面如死灰,那詔書上的玉璽,與詔書的格式紙質,都是真的。雲靖還記得以前成祖奪位,曾在內監手上搶奪玉璽,那內監將玉璽摔下天階,缺了一角,後來叫巧匠重補,紋理兩樣,而今細辨這詔書上的玉璽,正是如此,絕對假冒不來。

  潮音和尚叫道:「看夠了沒有?」雲靖眼睛直視,聽而不聞。這一瞬間,二十年來在胡邊所受的苦難,閃電般地在腦海之中掠過。然而這一切苦難,比起而今的痛苦,簡直算不了甚麼。須知雲靖能夠支撐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滿以為逃回之後,朝廷必定升官敘爵,表揚功績,哪知皇帝竟是親下詔書,將他處死。正如對一個人崇拜信仰到了極點,期望極深,忽而發現那個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這一種絕望的痛苦心情,世界上還有什麼可超過?

  潮音和尚叫了兩聲,不見答應,心中大異。忽見雲靖緩緩站了起來,將那根伴隨他在冰天雪裡二十年的使節,用力一拗,「啪」的一聲,折為兩段。

  在這一瞬之間,雲靖腦中空空洞洞,好像神經全都麻木,一切都覺茫然,生的意義已經消失,整個世界都好像脫離了自己向杳不可知的遠方飛去。他的身軀微微顫抖,腳尖突然碰著地下的銀瓶,雲靖一彎腰抓起銀瓶,只一口就把瓶中的毒藥喝個乾淨。

  潮音叫道:「你幹甚麼?」飛步上前,只見雲靖倒在地上,七竅流血,那銀瓶中的毒藥,乃是最厲害的「鶴頂紅」毒酒,沾了一滴便足斃命,何況喝了一瓶!

  潮音和尚呆在庭中,做聲不得,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刀槍聲響,還夾有雲蕾的哭聲,原來驢車就停在衛所門外,想是來捉人的御林軍已圍在驢車與自己的兩個徒弟打起來了。

  潮音和尚大吼一聲,撥起禪杖打將出去,眾軍士發一聲喊,分出人來堵截,潮音和尚橫杖一隔,刀槍亂飛,片刻之間,搶到車前,抱起雲蕾,拍拍她道:「別怕,別怕!」翻轉身來,又殺出去。

  雲蕾伏在他的肩上,睜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卻也不哭不叫。潮音和尚與兩個徒弟衝殺出去,搶了馬匹,上馬飛馳,雁門關外追兵已到,萬箭如蝗,紛紛攢射,潮音師徒三人各各舞動兵器,撥箭護身,慢了下來,追兵越來越近。

  潮音和尚暗暗叫聲「苦也!」憑著自己這根禪杖,在千軍萬馬之中,雖然也能衝殺出去,但抱著雲蕾,卻是不無顧忌。正吃緊間,忽地嗖嗖兩箭,疾勁之極,潮音和尚的兩個徒弟,翻了一個觔鬥,跌下馬背,竟給利箭穿過咽喉,死於非命。

  潮音和尚狂吼一聲,掄動禪杖,突然撥轉馬頭,心中想道:「反正是死,不如殺它幾個。」眼睛一瞥,忽見雲蕾那對圓溜溜的眼珠,好像定住了一般,也不知是懼怕還是惶惑,潮音和尚歎了口氣,忽地又是一支冷箭飛來,碰著杖頭,鏗然聲響,顯然不是尋常庸手所射。

  看看追兵已到背後,忽地官軍陣形大亂,箭雨驟停,只見隊中沖出兩人,一個是謝天華,另一個卻是雁門關的總兵周健,潮音和尚又喜又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官軍中一名將官揮刀堵截,謝天華手腕一翻,一招「長蛇出洞」,疾刺過去,那軍官一個「鐙裡藏身」,居然避了開去。謝天華刷刷刷一連三劍,狠疾異常,殺得那軍官手忙腳亂,忽聽得周健大聲喝道:「胡將軍我待你不薄,今日我要向你討情了!」那軍官一聲不響,突然拉轉馬頭,官軍們佯作吶喊追殺,卻無一人真個攔截,周健向多年來同甘共苦的部下掃了一眼,忽然灑下幾滴淚珠,沖出重圍與潮音和尚會合,連騎北去。

  北國寒冬,彤雲布空,中午時分,太陽還未露出面來,天色陰霾之極。謝天華等三騎快馬,奔入了雁門關外的無人地帶。周健策馬山頭,茫然四顧,潸然淚下。謝天華已從師兄口中,知道了雲靖折斷使節,仰藥自裁等等情事,知他傷心故友,淚灑山頭。又想起了他為了救友,不惜背叛朝廷,自毀前程,甚為感動,便低聲勸道:「事已如斯,只好徐圖善後吧。只是累了你了。」周健淒然一笑,說道:「我早已不是總兵了。半月之前,我已奉命調職,只是新的總兵未到,所以我暫時留在關中而已。剛才那位胡將軍才是署理總兵。」

  謝天華心中塞滿疑團,不覺問道:「周總兵屢建邊功,何以突然調職?雲大人孤忠苦守,又何以突遭賜死?」周健搖了搖頭,仰天長歎道:「朝廷之事,莫問莫問。」頓了一頓,終於忍不住又道:「奸宦當權,親信是任。我不是王振的親信,他自然要設法把我調了。至於朝廷為何要殺雲靖,這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今上年幼,大權操在王振手中,要殺雲靖,想必也是王振的主意。」

  謝天華默然不語,想了一想,忽然問道:「那瓦剌國的張宗周可曾和周總兵交過手麼?」周健:「你是說那個奸賊嗎?十年之前,他曾率領胡兵,入寇兩次,後來兩邊講和,他也不再來了。」謝天華緊緊問道:「他對於我們朝廷的消息,好似瞭若指掌,莫非他和朝中將相,也有勾連?」周健看了謝天華一眼,道:「你怎麼知道?你不說我也忘了,王振和瓦剌的左丞相脫歡,私交甚好,聽說和張宗周也有往來。」

  謝天華心疑更甚,掏出蠟丸,一口咬破,拉出字條,與周健同看,竟是王振的字跡,寫與脫歡、張宗週二人,商量以中國的鐵器換取蒙古的名馬的。謝天華歎道:「蒙古缺鐵,若無中國良鐵,他們能利箭都不能造,這不是公然資敵麼?」周健道:「我還忘了一事,那兩個欽差三天之前已經來了,蒙古還有使者與他們見面。我極懷疑暗害雲靖之事,也是脫歡或者張宗周的主意。」謝天華道:「那麼澹台滅明奉張宗周之命送來這個蠟丸,又是何意?」遂將前事說與周健知道,兩人再三推測,均是不解。周健道:「張宗周這廝還會存甚麼好心,只憑他奴役雲靖二十年這點,我就恨不得把他殺掉!」

  雲蕾抬起小臉,道:「爺爺呢?爺爺叫我殺人,你們也要殺人。我怕呀,我怕!」謝天華輕撫她的頭髮,低聲說道:「殺壞人沒有甚麼可怕的。」忽地跳下馬來,對潮音和尚說道:「你將這個女娃交給四妹,我再到蒙古去。」潮音道:「去做甚麼?」謝天華道:「殺張宗周!」潮音一頓禪杖,說道:「正該如此,你殺了張宗周,就不必這女娃兒他日殺人了。好,咱們一個撫孤,一個報仇,十年之後,再到雁門關相見!」這一去也,有分教:

  疑幕重重終揭破,奇男俠女鬧江湖。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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