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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牧馬役胡邊孤臣血盡 揚鞭歸故國俠士心傷(4)


  謝天華不禁大奇,只見那澹台滅明回過頭來,向自己微微一笑,高聲說道:「你看見了?我若要取雲老兒性命,易如反掌,還待你趕回來麼?雲老兒,我苦苦相勸,生死禍福,系於你一念之間了。」雲靖怒不可遏,鬚眉掀動,卻冷笑道:「你要我回去再替你的張大人在冰天雪地裡牧馬二十年麼?」澹台滅明縱聲長笑,忽然正容說道:「張大人就因你牧馬二十年,不屈不撓,才敬重你的為人,要你回去。」雲靖罵道:「張宗周叛國奸賊,卑賤小人,我雲某耿耿忠心,誰要他的敬重!」

  澹台滅明冷冷一笑,道:「張大人果然說得不差,你只是徒有愚忠,不足與談大事。他也料你不會回來的了,可是他見你也是一條漢子,不忍見死不救,才命我萬里追來,可惜你辜負了他一片苦心了。」雲靖手扶車轅,氣極怒極,顫巍巍的破口罵道:「哼,苦心救我?我雲某二十年牧馬,此身尚幸得歸葬故土,死亦瞑目。你追到此地,要殺便殺,此地已是中國地方,血灑故鄉尚有何恨?」

  澹台滅明怒言道:「誰要殺你?要殺你的不是我們!」雲靖咬牙說道:「你殺了我的澄兒,還來當面氣我麼?」身軀顫抖,幾乎跌倒。澹台滅明將他一把扶住,道:「你的兒子不是我們殺的。要說給你聽,你也不明白,隨我回去見了張大人你就知道了。」雲靖張口把一口唾涎,疾吐出去,澹台滅明輕輕一閃,避過一邊,只聽得雲靖又罵道:「不是你們殺的?那些人難道還是明兵不成?」

  澹台滅明苦笑道:「那是我們左丞相的部下。」雲靖罵道:「什麼左丞相右丞相,都是騷狐韃子。我已在你手中,你快快把我殺掉,休要多言。」謝天華也覺得澹台滅明真是豈有此理,他既然身為瓦剌國的大將,瓦剌的官兵將人殺了,他還要當面來氣被殺者的父親,何況這被殺者的父親,又身經了二十年的苦難!悲痛餘生,哪能經得這樣殘酷的戲弄?

  兩人越說越僵,但只見那澹台滅明抱拳一拱,朗聲說道:「雲大人,我言盡於此,聽不聽從,那就全在你了。」雲靖氣極吹須,獵獵作響,已說不出半個字來。謝天華大怒喝道:「迫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算什麼行徑?有種的咱們再鬥三五百招。」

  澹台滅明毫不理會,壓低聲調,繼續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走了。張丞相說,累你牧馬二十年,實在過意不去。他也料你不會回來,叫我代送你三道錦囊,依著錦囊妙計,還可救你性命。張丞相說這三道錦囊,就算你替他牧馬二十年的酬報。」把手一撤,轉身便走。謝天華怔了怔,澹台滅明已從他身邊走過,只聽得咕咚一聲,雲靖倒在車上。謝天華一伸手打出五枚子午奪魂釘,分打五處穴道,澹台滅明頭也不回,雙鉤一個盤旋,只聽得叮叮叮幾聲連響,澹台滅明一聲冷笑,人影已沒入蒼松怪石之間,轉過山坳去了。

  謝天華這一把飛釘,本就不指望能將敵人打倒,不過見他這樣輕易地一舉將五枚飛釘掃數打落,也不覺吃了一驚,飛步奔向驢車。只見雲靖噓噓氣喘,脖子通紅,謝天華伸手在他胸口一揉,雲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大叫道:「氣死我也!」顫巍巍地坐了起來。謝天華知道他是憤火中燒,痰塞喉頭,身上並無受到其他傷損,這才放下了心。正待善言開解,忽聽得潮音和尚呱呱大聲,橫拖禪杖,從山坳外疾跑回來。

  謝天華又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師兄,你怎麼啦?」潮音和尚憤然說道:「二弟,我丟盡師門的面子啦!我今生不把澹台滅明痛打三百禪杖,難消此恨!」

  謝天華知道師兄是個急性的人,按他坐下,讓他喝了口水,說道:「二師兄,有話慢慢說,憑著咱們四個兄弟,就算是上官老魔頭親自到臨,這仇也可以報,何況澹台滅明?」

  潮音和尚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水,氣憤地續道:「我只道這廝要對雲大人暗施毒手,心急趕回,叵耐那兩個小賊,死纏不放,若是平日,這兩個小賊我真還不放在心上。無奈我接連兩場惡鬥,氣力不加,和他們邊走邊鬥,進進退退,竟然趕不回來,鬥了一二百招,我一急連走險招,剛剛搶了上風,不料澹台滅明這廝又回來了。我以為他已將雲大人害了,破口大駡。那廝雙鉤一搭,將我的禪杖拉過一邊,突然勁力一松,暗施詭計,將我跌了一跤。這還不算,還打了我一個耳光,罵我是『莽和尚』,說我『胡說八道,亂嚼舌頭,打個耳光,聊作薄懲』云云。罵完之後,便帶了兩個小賊,揚長而去。我們闖蕩江湖幾十年,幾曾受過如此欺侮,你說氣不氣人?」停了一停,目光注地上,忽然又嚷起來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和你交了手沒有?雲大人好端端的沒事,這地上卻有著三個這樣趣致的錦囊?」

  潮音和尚一邊說一邊把三道錦囊拾了起來,嘖嘖讚賞道:「上面還繡有駱駝呢。咦,這不是蒙古人的刺繡嗎?這、這是誰的?」雲靖勃然怒道:「臭韃子的臭東西,把它撕成粉碎,拋到污泥裡去!」潮音愕然一望,用力便撕,忽然手腕一痛,三道錦囊,都給謝天華搶去。潮音和尚詫道:「師弟,你這是——」謝天華道:「雲大人看一看也不礙事,你便看它說的甚麼。若然真是胡說八道,那時再撕,也還不遲!」

  謝天華心中十分疑惑:這澹台滅明武功高強之極,他既然不欲加害雲靖,那麼所為的又是何來?難道真是想「救人」不成?但他何以又在蒙古為官,二十年來助那張宗周折磨雲靖?再說雁門關已經在望,踏入了中國地方,還有誰會加害雲靖?這不是騙人的鬼話嗎?但若說他萬里遠來,為的就是說這番鬼話,卻又是絕無此理。何況他雖然傲岸,卻又似乎手下留情,要不然師兄怎能逃得性命,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說謝天華心裡沉吟,且說雲靖接過錦囊,恨恨一瞥,只見第一道錦囊上寫著「即開」二字,雲靖氣呼呼地一把撕開,抽出裡面的信箋,上面寫道:「此時速回蒙古,尚可無事,澹台將軍留駐左雲,可以接應。」雲靖看完之後,隨手一撕,拋在地上。

  謝天華見他白須顫抖,面色焦黃,不敢動問。雲靖看著那撕碎的紙片一片片飄落污泥,憤然說道:「什麼錦囊妙計,還不是那番鬼話?」拿起第二道錦囊,只見上面寫道:「離雁門關七裡之地開拆。」雲靖道:「偏不聽你的話。」用力一撕,裡面又露出一張信箋寫道:「時機已迫,此際雁門關當有人接你,先行領隊者若非周健總兵,你當立即快馬飛逃,留謝天華與潮音斷後,或許尚能保全首領。」

  雁門關總兵周健和雲靖乃是同鄉好友,一人習文,一人習武,是同科中的文武進士。雲澄此次救父,得他暗助甚多,實行救父計畫之前,又已派人飛騎報知周總兵,叫他轉告朝廷,一路行蹤,都派有人暗中聯繫。雲靖想道:「周健見我到來,豈有不來迎接之理?我節比蘇武,異域歸來,大明天子即算不立像記功,也當重用。胡兒妄圖離間,真真豈有此理!」隨手一撕,又把信箋撕成粉碎。

  謝天華旁邊偷窺,一瞥之下,見信箋上有自己的名字,怪而問道:「上面說的甚麼?」雲靖鄙屑說道:「還不是鬼話連篇。不過奸賊也真厲害,他們好像已預知你們二人深入胡邊,前來救我。不知何以又無防範?」謝天華眉頭一皺,低首沉吟,疑惑更甚。雲靖隨手又拿起第三道錦囊,正要撕開,忽又放下了,謝天華一見,不覺叫出聲來。

  那第三道錦囊上寫著:「此函交謝天華開拆。」雲靖冷冷地看了謝天華一眼,心起疑雲。謝天華久曆江湖,人甚精細,見此神色,微微一笑,說道:「奸賊詭計多端,雲大人你拆開看看,他說甚麼?」雲靖略一遲疑,把錦囊慢慢拆開,抽出信箋來,緩緩讀道:「此際雲大人當已被捕,錦囊之內,尚有蠟丸一個,你密藏此丸,切不可開,急速入京,面見於謙,參劾王振,雲大人性命能否保全,全在此一舉矣。」

  雲靖「哼」了一聲,怒不可遏,信手一撕,又把信箋撕成粉碎,罵道:「危言聳聽,胡說八道!我雲某是個大大的忠臣,豈有被捕之理?」又把錦囊往地下一擲。謝天華一縱身接過錦囊,果然在其中掏出一顆蠟丸,藏在身上。雲靖面色一變,謝天華道:「且藏著這玩意兒,也占不了甚麼地方,玩玩也好。」雲靖「哼」了一聲,微慍說道:「這是給你的東西,你要藏便藏著吧。我雲靖與奸賊不共戴天,縱然真是碎屍萬段,也不要他來相救。」

  驢車趁著月色,在夜間趕路,雁門關外,邊境守夜的明兵角聲,已隱隱可聞。雲靖精神一振,雖奔波長路,一晚未睡,卻是毫無倦意。翹首長空,縱聲吟道:「喜有餘生歸故土,雄關分隔別華夷。我雲某明日當可重整衣冠,手持使節,禮拜明君了。」謝天華道:「大人孤忠,百世不可一見,而今天子,封官敘爵,也不足言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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