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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牧馬役胡邊孤臣血盡 揚鞭歸故國俠士心傷(2)


  雲靖續道:「不久我就知道,那廝姓張,雙名宗周,名為『宗周』,實則不宗周,試想周室乃是天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卻又辱駡大明的天子,那不是自己嘲罵自己嗎?」那女孩子不懂得什麼叫做「周室」,更不懂什麼叫做「共主」,正相發問,只聽得她的爺爺又道:「這些歷史上的事情,你長大了念了書自然明白,爺爺不再多說了。」雲靖其實不只是說給孫女聽,也是說給那兩位俠士聽。至此頓了一頓,突然提高聲調問道:「兩位俠士,你說這廝該不該殺?」潮音和尚禪杖頓地與謝天華搶著說道:「該殺!」

  雲靖微微一笑,撫著孫女的頭又道:「那張宗周原來是奸賊世家,他的父親已在蒙古為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歲,就當了瓦剌國的右丞相,與左丞相脫歡,同得瓦剌可汗脫脫不花的重用,他身子很好,想來還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地之中牧馬日盼夜盼,只盼望他千萬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情梗直,聞言怪道:「這卻是為了甚麼?」雲靖多年憤怒,久蘊心中,說到此處,冷冷一笑。雲蕾打了一個寒噤,只見她的爺爺在懷中摸出一塊羊皮,上面寫著幾行紅字,隱隱聞到腥味。

  謝天華駭然說道:「雲老伯,這是你寫的血書?」

  雲靖淡然說道:「這已經是第二份了。我起初指望朝廷興師問罪,將奸賊拿著,明正典刑,後來實是無望,想自己刺殺奸賊,自己卻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來想去,只有盼望我兒孫們爭氣,棄文習武,能替我報這大恨深仇。果然天從人願,我牧馬十年之久,澄兒也到了胡邊,隱姓埋名,尋找我的蹤跡。我出使之前,他剛剛考取秀才,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在胡邊再見之時,他已是個雄赳赳的武夫了。原來他知道朝廷不願為我一人,興師問罪,於是便棄文習武,想深入胡邊,單騎救父。聽說他在天下第一劍客玄機逸士的門下學了七年,武功雖未有大成,等閒三五十人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等滿師,便趕來了。」

  雲蕾聽得出神,一雙眼珠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心中充滿疑惑,問道:「那麼,爹爹既有那麼大的本領,為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只見他天天和媽媽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個韃子兵欺負他,要搶他的羊,打他也沒有還手。」

  雲靖歎了口氣,道:「阿蕾,你還小,有許多事情,說給你聽,你也不懂。不過,將來就算我死了,不及見你長大,兩位伯伯也會告訴你的。」

  謝天華知道雲靖今晚傾談身世,其實是想說給他們聽,其中必有含意。見雲靖身軀顫抖,微微喘息,便扶著他道:「老伯,你歇歇吧,說話的時候還多著呢,等到了雁門關之後再說吧,老伯他日有什麼吩咐,晚輩一定依從。」

  雲靖咳了一聲,喘著氣道:「不,我一定要說下去。這些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說出來,就不痛快。」歇了一歇,接下去道:「澄兒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為憑他的武功便可以將我救出胡邊。誰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許多高手,就是那張宗周的手下,也著實有幾個本領非凡的人。我在雪地牧馬,暗中實是有人監視。澄兒好不容易找著了我,還未來得及商議逃跑,就給人發現,不是我叫他快逃,連他都幾乎給人擒住。後來他又暗中和張宗周的手下較量了幾次,都討不了便宜,這才把單騎救父的念頭放下來。因此他便遵照我的叮囑,隱姓埋名在蒙古住下來,裝做一點也不懂得武功的模樣,暗中尋找機會,和我偷通訊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來,又要他娶了胡女為妻,為的就是替我傳宗接代,好報此大恨深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這仇我的兒子若不能報,還有我的孫子來報,我的孫子不能報,還有我的曾孫,只要我雲家還有後人,這仇就一定能報。而張家呢,即算張宗周死了,他也還有後人,他的後人也要替他受這報應!七年前我聽說他生了一個男孩,我就寫下了第一份血書,要我的男孫緊記,日後長大了,只要碰著了張宗周這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

  謝天華只感到一陣陣寒意,直透心頭,嘴唇掀動,卻又忍著,心道:「怨毒之甚,竟至如此!這樣的報復,豈不比江湖上的仇殺還要殘酷?想來他在冰天雪地裡牧馬二十年,受盡折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後,精神恢復,再慢慢勸解他吧。」

  雲靖指著血書,微微喘氣,又道:「澄兒聽我的囑咐將血書縫在孩子的衣裳裡,送給他的一位師兄為徒。此後我因為轉移地方牧馬,又失去了聯繫,直到三個月前,他才偷偷地和我見了一面,告訴我,他已約了同門,趕來營救。那時,我自念年邁蒼蒼,已不再作逃生之想,對他的話,也不在意,只問他在這別後七年之中,有沒有再生孩子?他說又生了一個女兒,這便是你。我立刻再寫下一份血書,是孫女也要替我報仇。蕾蕾,以後你要緊緊記著:若碰著張宗週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化骨揚灰!」

  雲蕾聽得定了眼神,蘋果般的小臉上充滿了害怕恐懼的表情,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道:「爺爺,要殺那麼多人嗎?蕾蕾害怕,媽媽自幼教我不要隨便殺生,連初生的羊羔也要保護。哎,媽媽呢?爹爹說媽媽就要來的,為什麼不見媽媽來,連爹爹也不見了?」她哪裡知道,她的爹爹雲澄在胡邊隱姓埋名,身世來歷連她的媽媽也沒有告訴,一月之前,竟是瞞著妻子,棄家逃走的。

  雲靖白須掀動,突然怒聲說道:「蕾蕾,你不聽我的話了嗎?我告訴你,你的爹爹,你的爹爹,他已經——」神色俱厲,嚇得雲蕾噤不作聲,眼淚也收了,雲靖歎了口氣,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訊再說出來。

  謝天華暗暗歎氣,搖了搖頭,只見雲蕾低下了頭,小聲說道:「我聽爺爺的話!」雲靖把三月前新寫的血書塞到她的懷裡,仰天笑道:「不想我雲靖尚有逃出異域,重歸故里之時。我只盼張宗周這廝,不要早死,讓他親受我孫兒的報復!謝俠士,求你瞧在澄兒的面上,把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謝天華一陣遲疑,緩緩答道:「這個且慢商量。——嗯,老伯不要誤會,不是我不答應您,我是想替她找一個更好的師父。」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乃是雲澄的同門,他們的師父玄機逸士號稱天下第一劍客,不止在劍術上有極精湛的造詣,其他武功,也很博雜。只是玄機逸士脾氣古怪,他共有五個徒弟,每個徒弟,只傳一門武功。例如謝天華就只得劍術的一半。怎麼叫做一半?原來玄機逸士有兩套劍法,相反相成。他又煉有雌雄雙劍,雌劍名叫「青冥」,雄劍名為「白雲」,「白雲」雄劍傳給謝天華,「青冥」雌劍則傳給了另一個女弟子,兩人各得了他的一套劍術。

  這兩套劍術乃是玄機逸士畢生心血所聚,若然雙劍合壁,天下無敵。所以在他門下五人之中,也以謝天華和那個女弟子武功最高,難分軒輊。至於雲澄,則因尚未滿師,武功最弱。那潮音和尚則是二徒弟,傳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都是應師弟雲澄的邀請,各自帶了徒弟前來,自中土遠至胡邊,助他救父的。恰值瓦剌可汗生了太子,國中大慶,監視稍松,三人合力,殺了幾名看守,竟然輕輕易易地逃了出來,卻又想不到雁門關已經在望,才遇到追兵追殺,雲澄竟然血濺國門邊境。謝天華唯一的徒弟,也力戰而亡。

  雲靖說完那番話之後,疲累不堪,沉沉睡去。雲蕾怔怔地望著她的爺爺,不說不笑。謝天華歎了口氣,揮了揮手,驢車又在峽谷的山道上賓士。這時明月已出天邊,荒涼的山谷浸在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層薄霧輕紗,更顯得冷清清的,詭秘幽靜。謝天華讓雲蕾吃了幾片肉脯,喝了一口水,拍拍她的身子,不久也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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