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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牧馬役胡邊孤臣血盡 揚鞭歸故國俠士心傷(1)


  獨立蒼茫每悵然,恩仇一例付雲煙,斷鴻零雁剩殘篇。
  莫道萍蹤隨逝水,永存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情誰傳。

  ——調寄《浣溪沙》

  清寒吹角,雁門關外,朔風怒卷黃昏。

  這時乃是明代正統(明英宗年號)三年,距離明太祖朱元璋死後,還不到四十年。蒙古的勢力,又死灰復燃,在西北興起,其中尤以瓦剌族最為強大,逐年內侵,至正統年間,已到了雁門關外百里之地,這百里之地,遂成了明與瓦剌的緩衝地帶,也是無人地帶。西風肅殺,黃沙與落葉齊飛,落日昏黃,馬鈴與胡笳並起,在這「無人地帶」之間,這時候卻有一輛驢車,從峽谷的山道上疾馳而過。

  驢車後緊跟著一騎駿馬,馬上的騎客是一個身材健硬的中年漢子,背負箭囊,腰懸長劍,不時地回頭顧盼。朔風越卷越烈,風中隱隱傳來了胡馬嘶鳴與金戈交擊之聲,陡然間,只聽得一聲淒厲的長叫,馬蹄歷亂之聲漸遠漸寂,車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卷起車簾,顫聲問道:「是澄兒在叫我麼?可是他遇難了?謝俠士,你不必再顧我了,你去接應他們吧,我到得這兒,死已瞑目!」

  中年騎客應了一聲,遙指說道:「老伯萬安,你聽那馬蹄歷亂之聲,料是胡兵已退了。噢,你瞧,這不是他們來了!」一撥馬頭,如飛迎上。車中老者,長歎一聲,潸然淚下。車中蹦地跳起一個女孩,小臉兒凍得紅冬冬的,有如熟透了的蘋果,揉揉眼睛,似是剛剛睡醒的樣子,開聲問道:「爺爺,這是中國的地方了嗎?」那老者勒住驢車,凝視車下的土地,聲調低沉道:「嗯,是中國的地方了。阿蕾,你下車去,替爺爺拿一把泥土回來!」

  山谷口外,三騎負傷的戰馬背著衣冠破碎的乘客,狂嘶奔回,領先的是一個和尚。那姓謝的中年漢子迎上問道:「潮音師兄,雲澄師弟呢?」那和尚勒住馬頭,黯然說道:「他已死了!真想不到萬水千山,逃到這兒,雁門關已經在望,他卻還逃不出胡人之手。不過,他也真不愧是個鐵錚錚的漢子,重傷之後,還力斃數人,臨死之前,還殺了那個領兵的韃子,把那些蒙古兵嚇得連忙逃命,不敢再追。人誰無死,像他這樣,死也值得了。你的徒兒也不錯,他也是力殺數人,和他的師叔並肩戰死的。」

  那中年漢子雙目炯炯,怒視長空,忽而一聲長笑道:「雁門關已經在望,我們終算不負雲澄弟之托,將他的爹爹送回來了,雲澄在九泉之下,當可瞑目。只是雲大人哀痛餘生,這事兒暫且瞞著他。」縱馬趕回驢車,只見車中的老者跨在車轅之上,捧著一撮泥土,神情非常奇異,那小女孩站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她的爺爺。

  潮音和尚叫道:「雲大人,我們回來了。」老者問他道:「我的澄兒呢?」潮音和尚道:「韃子兵已被我們殺退,他受了點輕傷,和天華師弟的徒兒殿后。」聲調儘管強作平靜,還是抑不住那悲憤之情。

  那老者面色大變,潮音和尚和謝天華那樣豪邁的俠客,在他逼視之下,也不覺後退幾步,不敢接觸他的目光,只聽得他縱聲笑道:「父是忠臣兒孝子,忠臣孝子集于一門,我雲靖尚有何憾!哈哈,哈!」笑聲淒厲之中含著極度的悲憤,驢車旁的騎士都不敢作聲。那女孩子仰面問他道:「爺爺,你笑什麼?我很怕聽,爺爺,你別這樣笑啦。爹爹為什麼還不回來?」

  那老者笑聲驟止,靜默了好一會子,緩緩問道:「明天清早,可以趕到雁門關嗎?」謝天華道:「是,今晚正是十月十五,晚上月光明亮,明早定可趕到。」

  那老者捧著那撮泥土,如捧珍寶似的,湊近鼻端,深深呼吸了好幾下,泥土散發著殘枝敗葉的氣息,那老者深深呼吸,如嗅異香,淒然笑道:「二十年了,如今始聞得著故鄉泥土的氣味。」謝天華道:「老伯居留異國,存節全忠,比蘇武留胡,尚多一載,如此孤臣孽子之心,人天共仰!」

  那老者眉頭一展,雙手一伸,把那女孩子抱上車來,又緩緩說道:「阿蕾,你今年七歲了,應該開始懂事了,爺爺今晚給你說一個故事,你要緊緊記在心裡。」那女孩重複著說道:「嗯,要緊緊記在心裡。我知道了,爺爺是說自己的故事!」

  那老者奇怪地看了孫女一眼,道:「你真是精靈得可以,比我小時,聰明得多了!」殊不知這女孩自出生之後,上一個月才見著她的爺爺,當時她就曾問父親,為什麼突然間來了一個爺爺,她父親對她說道:「我給你說過許多次蘇武牧羊的故事,爺爺的故事比蘇武牧羊的故事還要動聽,將來爺爺自己說給你聽,你要緊緊記在心中。」所以今晚爺爺一說故事,她就知道那是爺爺自己的故事。

  眾人環繞驢車,都像那女孩子一樣,出神傾聽,只見那老人拿出一根竹杖,杖頭上有幾根稀疏的旄毛,那老人歎道:「這使節的旄旌飾品都給北地的冰雪消融盡了。阿蕾,你知道什麼叫做使節嗎?我說給你聽。二十年前,你爺爺是大明天子的使臣,奉遣到蒙古的瓦剌國去互通友好,這根竹杖就是皇帝所賜的,稱為使節,這使節代表天子,性命可丟,節不可毀。那時蒙古分為兩部,一叫瓦剌,一叫韃靼,國力還很微弱。大明天子派使臣親臨,照理應該很受他們的尊敬,卻不料在呈遞國書之日,那瓦剌王起初還彬彬有禮,後來來了一個身披胡服的漢人,佩劍上朝,把瓦剌王拉過一邊,悄悄說話,一邊說一邊看著我。這漢人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眼光中卻露著無限怨毒,好像我和他有著百載深仇!」

  謝天華奇道:「那人是認得老伯的嗎?」

  雲靖道:「不,我絕不認識他。我自問居官清白,平生沒有仇人,更不會在胡人之地結有仇人,也不知他對我何以如此怨毒!不過,我當時見他身披胡服,也確實不屑和他交談。他和瓦剌王談了一陣,突然下令將我扣留,還要奪我的使節。我大怒抗議:性命可以丟,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節卻不可毀。可恨他身是漢人,聽了之後,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準備做大明天子的忠臣來了?好!我一定叫你稱心如願,做第二個蘇武,蘇武牧羊,你就去牧馬吧!』自此我便在極北苦寒之地,牧馬二十年!起初我還指望明朝派兵來救,年復一年,卻是毫無消息。後來聽說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歸天,仁宗繼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國中無人,太祖、成祖開疆辟土的前代雄風,已成陳跡,我斷了念頭,自份必老死異國,難回漢域了,誰知也還有今日!」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相對一視,默不作聲,面色奇異,似是既有佩服之情卻又有不以為然之意。雲靖毫不在意,聲調越發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響,又道:「二十年來,我受了無數的苦,在沙漠之中,無水可飲,有時便喝馬尿解渴,到了秋冬之季,飲冰嚼雪,更是尋常之事了!這些都還不算什麼,更可恨的是,那廝還時不時派人來看我,在我的面前,辱駡大明天子。二十年來,我無時不準備死難,可恨那廝卻又並不殺我,只是將我折磨。」雲蕾聽得好不憤怒,問道:「那壞人叫什麼名字?爺爺說給我聽,蕾蕾大了替你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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