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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十 柔情似水最難禁

  李逸推琴而起,道:「璧妹,你回來了?」這十多天來,他得長孫璧悉心調護,甚為感激,加以長孫璧的父親又是前朝老臣,故此他早已要長孫璧莫拘君臣禮節,改口以兄妹相稱。這一回頭,但見長孫璧柳眉微蹙,如有所思,與她平素的神態大不相同。李逸怔了一怔,問道:「有什麼不好的消息麼?」原來李逸雖在病中,仍很關心徐敬業起兵的消息,長孫璧每天便到鎮上一趟,女扮男裝,扮成一個書生模樣,在茶館裏喝茶,聽茶客們「擺龍門陣」(四川土語,「閒談」之意),以便替李逸打聽消息。

  長孫璧道:「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消息。不過,我有一個疑問,自己愚昧難明,想請殿下指教。」李逸笑道:「你這樣聰慧,還有什麼難明之事?」長孫璧微笑道:「說到聰明,婉兒妹妹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我那算得上呢。」李逸道:「你再謙虛,我可不敢和你說話了。」

  長孫璧道:「我偶然想起一個古怪的問題,你若不笑話我,我便問你。」李逸道:「妙極,妙極!咱們閑來無事正好擺擺龍門陣,你說吧。」長孫璧道:「我今日偶然聽到一個笑話,說是一個江洋大盜,被推出去斬頭,劊子手刀法極好,刀出如風,輕輕一削,便將人頭斬下,那人頭在地上兀自叫道:『好刀,好刀!』你說這個被斬的人是聰明還是愚蠢?」

  李逸呆了一呆,立即笑道:「這當然是愚蠢了。不過我不相信世上真有那樣的人,被殺了頭還會對劊子手的刀法讚不絕口。這定是那些妙想天開的人編出來的。」長孫璧道:「我看這樣的人多著哩,不過殺他的人未必是用刀罷了。」說到這裏,忽地「噗嗤」一笑,接著說道:「或許是用一聲嬌笑,或許是用一縷柔情——於是那人即算死了亦自對那劊子手念念不忘!」

  李逸何等聰明,立知其意。心道:「我剛才在琴音中表露出對武玄霜的傾慕,定是給她聽出來了。」不禁瞿然一省,想道:「她雖是借題發揮來譏諷我,這番話卻說得甚有意思,不管怎樣,武玄霜總是我的敵人,縱有天大的本領,也不過等於劊子手罷了。然而她真的是劊子手麼?」

  李逸呆了好一會子,這才稍定心神,緩緩說道:「多謝你的指點,你比我聰明多了。嗯,今天真的沒有什麼重要的消息麼?」長孫璧道:「你剛才問有沒有不好的消息,沒有,但卻有一個特別的消息。」李逸道:「什麼消息?」長孫璧道:「我聽得茶客談論,說是武則天要招考女中賢才。」李逸道:「這有什麼特別?武則天做了女皇帝,要選幾個女人做官亦是應有之義。」長孫璧黯然說道:「可是那道詔書卻聽說是婉兒代筆的,婉兒做了武則天的四品女官了!」

  李逸心頭一震,急忙問道:「他們是怎樣說的?」長孫璧道:「我隔鄰的茶客是兩個秀才,他們剛從長安歸來,在茶館裏高談闊論,說的便是婉兒的事情。據他們說武則天任用婉兒做四品女官,專職替她掌管文牘,武則天還特別為了她在宮中設宴,召請許多學士入宮做詩,婉兒在一支香的時刻便做了十首詩,又快又好,將那班學士都壓倒了。武則天這才說出婉兒便是上官儀的孫女,令他們驚愕不已。這是上個月的事情,據說現下婉兒已是才名鵲起,名震長安,人人都知道本朝發現了一位才女,有一些拍馬屁的官兒還上表向武則天恭賀呢!那兩個秀才,說得津津有味,他們也將這件事情當作本朝『佳話』,還誇讚武則天敢於任用仇人的孫女,豁達大度,當真是人主的胸襟呢!」李逸面色一片慘白,雖然他早已聽過武玄霜的「預測」,仍然覺得這是不可想像的事:身負血海深仇,立誓要去行刺武則天的上官婉兒,卻竟會做了武則天的女官!

  長孫璧道:「殿下,你怎麼啦?」李逸黯然不語,移步窗前,想起了他初見上官婉兒之時,彼此互憐身世,同聲慨歎過:「傷心宇內英豪,盡歸新主;忍見天京神器,竟屬他家!」這樣的話,怎料到別來未久,連她也歸順了武則天了!想到傷心之處,李逸當真是欲哭無淚,欲語還休。

  迷茫中忽覺有秀髮拂眉,柔荑在握,只見長孫璧輕輕握著他的手掌,柔聲說道:「我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事情,但他們卻又說得那麼確鑿,待你完全好了之後,咱們到長安去探聽一下,好嗎?」李逸低聲道:「我寧願永不戳破這個疑團。呀,若是真的,若是真的,那,那怎麼好?」長孫璧眼圈一紅,與李逸靠得更緊了。李逸稍稍將頭移開,只聽得長孫璧在他耳邊說道:「婉兒與我情同姐妹,若是真的,我怎樣也要把她勸回來。」

  李逸道:「若是勸不回來呢?」長孫璧道:「若是勸不回來,我就當她、當她死了!殿下,我知道你極傷心,我的傷心也不在你之下,但你是龍子龍孫,又是英雄豪傑,大丈夫應當提得起,放得下,難道天下之大,就再也沒有第二個知己了嗎?」

  李逸心頭一蕩,回過頭來,正好與長孫璧的眼光相接,但見長孫璧面上一紅,放開了手,這剎那間,李逸幾乎想抱著她痛哭一場,但立即又強行抑制,但怕這樣一來,更增加了長孫璧的誤會。一個武玄霜、一個上官婉兒,已給了他無窮煩惱,豈可再添上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

  迷茫中忽聽得有人大聲喝道:「你是誰?你幹什麼?」兩人驀地一驚,從窗口望出去,只見一個道士正向著他們這間靜室走來,夏侯堅那兩個藥僮在後面大聲喝止!

  這道士年約五旬,穿著一襲淡青色的道袍,留著三綹長鬚,態度從容,頗有幾分瀟灑出塵之概。李逸心道:「夏侯堅世外高人,他這兩個藥僮卻怎如此不懂禮貌?未曾問明來歷,便先吆喝人家。」夏侯堅的花園裏花木蔥蘢,藤蘿纏繞,那道人分花拂葉,不理那兩個藥僮,逕自前行。李逸方自覺得這道人奇怪,心念未已,忽聽得長孫璧說道:「你瞧這道士真有點邪門!」李逸這時方才發覺,但見經他的手撥過的花草,片刻之間,便枯萎焦黃,李逸大吃一驚,這才明白那兩個藥僮為何要大聲吆喝。

  那道士腳尖並不離地,步履甚是安詳,但轉瞬之間便到了靜室外面,那兩個藥僮追得氣喘吁吁,大聲喝道:「再不止步,我們可要不客氣啦!」那道士仍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毫不理睬,前面那個藥僮折了一枝樹枝,喝一聲:「打!」把手一揚,但見那枝樹枝,已斷成七截,每截三寸來長,他們用發暗器喪門釘的手法,七段樹枝,如箭疾射,而且每一枝都是對準那道人的穴道。李逸方在心中讚道:「好手法!」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七枝「木箭」都射到了道人身上,剛剛沾著他的道袍,便紛紛掉落,好像是他的道袍抹了油一般。李逸心中一凜:「原來這怪道士竟會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內功練到爐火純青之境,身體每一部份都可以借力打力,敵人沾著衣裳,便會跌翻,故名「沾衣十八跌」,這道士連射中穴道的暗器,也可以借勁彈開,那更是這門功夫的個中高手了。

  另一名藥僮見他身中七支「木箭」,仍是安然無事,一發急使出猛勁,抓起了一塊假山石,少說也有兩三百斤,心中想道:「你縱有沾衣十八跌的武功也難以將這塊大石彈開!」這時那道士又行近了靜室幾步,那藥僮大喝一聲,使盡吃奶氣力,將大石對準他擲去,那怪道士哈哈一笑,說道:「來得正好,不必我費氣力打門了!」只見他腳步一旋,伸出了兩根指頭,手腕一抬,那塊大石正迎面打到,他兩根指頭在石頭旁邊一擦,那塊大石本來是從他的左側邊打來的,這時被他雙指一帶,竟然改了方向,逕向那間靜室的紅漆木門撞去,「轟隆」一聲巨響,木門登時碎成了無數小塊。李逸急忙退到牆角,抓起寶劍。

  那道士立即闖進,盯著李逸與長孫璧兩人,雙眼露出怪異的光芒,臉上罩著一層淡淡的紫氣,神情仍是那麼瀟灑,但卻令人心驚肉跳,那道士盯了一眼,忽地指著李逸說道:「奇蹟,奇蹟,你中了我兩個徒兒的碎骨錢鏢與透穴神針,竟然能活到如今!」李逸與長孫璧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不到這個怪道士看來不過五旬,竟然會是惡行者與毒觀音的師父!李逸強攝心神,施禮問道:「請問老前輩到來,有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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