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上官婉兒又好氣又好笑,心道:「真是個不堪一嚇的沒用書生。」隨即又起疑團:「這盜徒明明是想打他,難道他身上有什麼值得一劫之物?」再看一遍,除了幾卷破書,一張古琴,這書生確實可以說得是身無長物。「難道強盜也解風雅,想劫他的古琴?這古琴也值不了幾個錢呀!」想至此處,啞然失笑,百思不得其解。

  黃昏時分,恰好走到一個市鎮,少年書生到鎮上最大的一家客店投宿,上官婉兒也跟了進去,店小二問道:「是一起的麼?」上官婉兒臉上一紅,道:「不,你給我另找一間上房,有沒有向南的?」店小二道:「有,有。」他似乎頗愛說話,答應之後,又道:「幸虧客官們是今天來,要是昨天,那就連馬房也找不到。」上官婉兒道:「為什麼?」店小二道:「昨天左金吾丘大將軍過境,大將軍和官長們就在小店住宿。你看,馬糞都還沒有掃乾淨呢。」上官婉兒一看,院子裏果然正在清掃。

  那少年書生問道:「那位丘將軍,是丘神勳嗎?」店小二道:「不錯,我見他的手下人張貼布告,我認不得那個『勳』字,後來問了人才知道,是唸作丘神勳。相公,你認得丘將軍?」少年書生道:「不,我一個窮書生,怎會跟將軍認識?」上官婉兒笑道:「左金吾官位不小,天下只有一個。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左金吾將軍姓甚名誰,他還能不知?」隨即心中又再起疑:「這書生好大的氣派,對左金吾大將軍也是直呼其名。」

  那店小二道:「是,是,到底讀書人比我們懂得多。」但接著又似炫耀自己所知的竟也不少,說道:「聽說這位丘大將軍是奉了天后之命到巴州去探望太子的。」上官婉兒心中一動,武則天剛派了鄭溫前去,現在又派丘神勳去,看來她對兒子倒是頗為關注呢。那書生卻似不感興趣,淡淡說道:「是麼?」開了房間,便進去歇息了。

  上官婉兒與那書生隔鄰,歇了一會,正待吩咐店小二開飯,忽聽得門外馬嘶人語,上官婉兒心頭一震:「莫非是強盜上門來了?」

  揭簾一看,但見外面來了三騎,後面兩騎是公差,前面一騎卻是個衣裳襤褸的漢子,看樣子是個樸實的鄉下人,上官婉兒不禁大奇,若說這漢子是公差押解的犯人,卻又不見上綁,而且騎的還是高頭大馬,比那兩個公差的坐騎神氣得多。但見這兩個公差一到門前,翻身下馬,便向店小二吩咐道:「給這位張大爹一間上房。」店小二道:「是,是,小人理會得。」

  上官婉兒待那店小二忙完之後,叫他開飯進來,問道:「那位張大爹是什麼人物?」店小二哈哈笑道:「他正是和我一個村子的。一向是種田的。不過,這幾天倒可以過過五品官的癮。」上官婉兒奇怪之極,問道:「怎麼回事?」店小二道:「姑娘不知道麼,天后陛下早有命令,凡是進京告密的,不管是何等樣人,沿途都受五品官的待遇。」上官婉兒道:「告什麼密?」店小二道:「什麼都可以告,比如官府不法呀,身受冤枉呀,有甚麼人想造反呀等等,老百姓都可以上京告密。這位張老三想告的密,我略知一二。」

  上官婉兒打賞了他一兩銀子,店小二眉開眼笑的說道:「姑娘不要說給別人聽,張老三要告一個惡霸。這惡霸的堂叔是做過知州的大官,張老三有一個未過門的媳婦被惡霸搶了,惡霸脅迫這女子的父親改了婚書,張老三告到府裏,府裏以婚書為憑,駁回不准,張老三咽不下這口氣,是以揚言告密,其實是想進京打官司。」

  上官婉兒道:「惡霸肯放過他嗎?」店小二道:「惡霸也猜到他是想進京告狀,可是天后有命,凡進京告密者,都受官府保護,官府怎知他告的是什麼密?也許是軍國大事呢!誰敢阻攔。不過,那惡霸有女子父親簽署的婚書,張老三這場官司得不得直,可要看天后怎麼判斷了。」

  上官婉兒只道是什麼機密之事,卻原來是一件普通的案子,有點失望,不過,也因此引起感慨,心中想道:「若在從前,惡霸強搶民女,那是平常之極,何須費盡心機去弄什麼婚書?武則天准許百姓到京告密,雖說可能有刁民誣告之弊,到底是利多弊少。」她心情矛盾之極,她但願武則天是個人神共憤的女魔王,卻不料一路所見所聞,竟是好事多於壞事。

  心中正自茫然,忽聽得隔鄰那少年書生幽幽嘆了口氣,上官婉兒想道:「敢情他也聽到我這邊的說話了?他為什麼嘆氣?」店小二候他吃完晚飯,收拾東西出去,信手關上房門,道:「姑娘早些安歇,有什麼事情我再告訴你。」

  上官婉兒卻那裏睡得著覺,一直想著那書生的古怪行徑,耳聽鼓打三更,心中煩躁,披衣而起,到院子裏散步,只見隔鄰燈火未滅,紙糊的窗上,現出少年書生的影子。

  上官婉兒湊近窗子去看,只聽得那書生嘆了口氣,輕輕念道:「無計可除愁,思量唯入夢。」一面解長衫的鈕扣,看這情形,似是剛欲寬衣就寢,上官婉兒正想離開,忽然嚇了一跳,但見他將帽子脫下,隨手放在桌上,帽口朝天,帽子裏竟然綴有十幾粒夜明珠,精光耀眼,桌上的油燈也給它比下去了。

  上官婉兒定了定神,心道:「原來那三撥強盜,果然是為他而來。呀,這書生也太大意了。」心念未已,忽聽得圍牆外有「擦擦」的聲音,聲息甚微,要不是上官婉兒心中早就提防強盜,絕對不會留神。

  院子裏有棵梧桐,上官婉兒腳尖一點,飛身上樹。她武功雖不很強,但自小在棧道上練習輕功,飛身上樹,樹枝動也不動,那書生絲毫沒有察覺。上官婉兒藏好身子,只見房中燈火已滅,桌子上的夜明珠光華更露,上官婉兒心道:「你倒安心睡覺,可要累我為你擔心。」眨眼之間,但聽得衣襟帶風之聲,兩條人影飛上牆頭,正是途中所遇的第一撥強盜,那兩個強盜在牆頭上一伏,正正對著書生的房間。上官婉兒捏緊匕首,只待那兩個強盜竄進去行劫,她就要擲出飛刀。

  可是那兩個強盜卻並不進去行劫,伏在牆頭上唧唧私語。上官婉兒自小練習暗器,耳音極靈,只聽得一個強盜說道:「我看龍五爹要咱們迎接的人,絕不會是那個酸丁。」另一個強盜道:「跡象稍有可疑,神氣終是不似。」先前那個強盜道:「不過咱們也沒有白來,聽說有個要上京告密的鄉漢,今晚就在這店中投宿。」他同伴道:「我已探清楚了,就住在東面第三間房間。只不知他要告的是什麼事情?」先頭那強盜道:「管他什麼事情,將他幹掉了總不會錯。」說到此處,兩人便在牆上爬動,爬到東面,身形一長,便要竄入張老三所住的那間房間。

  上官婉兒疑惑之極,她最初以為那兩個強盜,定是來打劫這少年書生,誰知不是。繼而又以為是惡霸派來殺張老三的,但聽他們的口氣,卻又不似是惡霸所差。待要不管,轉念一想:「張老三是個苦人,我既見到此事,焉能不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兩個強盜飛身竄下的時候,上官婉兒兩柄匕首破空飛出。上官婉兒這幾年來在劍閣上練飛刀之技,天上飛過的兀鷹,也只是一刀便中,滿擬這兩個強盜定會給她搠個透明窟窿,那知這兩個強盜身形還未落地,在半空中一個轉身,竟然把她所發的兩柄匕首都接著了,就像背後長著眼睛一般。上官婉兒不禁大驚失色。

  那兩個強盜也似頗感意外,微微「噫」了一聲,倏的又跳上牆頭,游目四顧,上官婉兒屏息呼吸,看他們動靜。陡然間只見他們雙手齊揚,兩柄匕首閃電般的向樹上飛來,上官婉兒夾在兩株交結的樹椏之間,閃動不便,眼見兩柄匕首飛到跟前,聽那挾風呼嘯之聲,力道極強,又不敢伸手去接。心中剛叫得一聲「不妙!」忽地那兩支匕首好似給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似的,失了準頭,啪噠兩聲。插在樹椏上,離上官婉兒的耳門不到五寸。就在這時,只聽得「砰砰」兩聲,兩個強盜都從牆頭上跌下去了!

  上官婉兒呆呆發愕,店小二聽得聲息,趕出來看,只見那書生披著睡袍,意態悠閒的倚在門前,一見店小二便抱怨道:「你們店子裏的老鼠怎的這麼多,有幾隻老鼠在我面前公然打架,嘈得我睡不著覺。」店小二笑道:「啊,原來是老鼠打架,相公你打老鼠?」書生道:「是呀,可惜打它不著。」店小二失笑道:「我還以為是鼠竊呢,原來是相公打老鼠發出的聲響。多多包涵,多多包涵。」搭訕一陣,便自走了。那少年書生昂首向天,曼聲吟道:「良夜迢迢來鼠子,擾人清夢不成眠。可恨,可恨!」自說自話一會,也進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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