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二 落拓王孫戲麗姝

  暮春三月,綠遍田野,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大地上一片陽和景象,從劍閣到巴州去的路上,卻有一個少女,在青驢背上,仰天長嘯,好似滿懷心事,鬱鬱不歡。這個少女正是上官婉兒。她離開了那個茶亭後,就在小鎮上買了一匹青驢代步,已經趕了三天路程了。這三天來,那茶亭主人的話老是在煩擾著她,她想不到長孫伯伯眼中的女魔王,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她,負著父母的深仇,卻正要去刺殺她。

  這日她已過了閭中,傍著嘉陵江走,路旁是一帶長林,風景甚美,地形卻也甚為險峻。忽聽得背後蹄聲得得,有兩騎快馬趕了上來,馬上的騎客乃是兩個虯須漢子,相貌頗為粗豪。上官婉兒也不放在心上。

  走了一程,那兩騎馬忽然從前面折回,上官婉兒心中一動,想起長孫伯伯和她說過的江湖勾當,暗道:「這莫非是綠林道上的踩盤子麼?」

  綠林好漢在進行一件大劫案之前,必先派人偵察虛實,江湖上的黑語就叫做「踩盤子」。上官婉兒不由得多看了他們兩眼,那兩騎快馬從她身邊擦過,突然爆出一陣哈哈的笑聲,上官婉兒心中有氣,想要斥責他們無禮,轉念一想,何苦多惹閒事,姑且忍住,那兩騎快馬也去得遠了。

  再走一會,前面又是兩騎快馬奔來,上官婉兒想道:「若然真是踩盤子的話,那就是有兩撥強人打同一的主意了。」

  看這兩乘騎客,都懸有腰刀,掛有弓箭,上官婉兒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不錯。

  再往前走,進入了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大半個時辰,碰不見人,上官婉兒正在詫異,心道:「第一撥的兩騎快馬,去了不久便就折回,若是踩盤子的話,前面便該有豪富客商,如何至今未見?」

  忽聽得側面林中,有琤琤琮琮的古琴之聲傳出,甚是蒼涼,上官婉兒心情本來抑鬱,被這琴聲一挑,更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但聽得林中有人歌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上官婉兒想道:「原來天地之間,除我之外,也還有傷心之人。」

  觸起同感,便下了青驢,緩緩走入林中。

  但見林中一個年少書生,儒冠素服,正在撫琴長歎,看來似是一個落拓不羈的士子,林中系有一匹瘦馬,馬背上只有一個破舊的書籃,幾卷舊書,一目了然,此外別無長物。上官婉兒心道:「強人想劫的絕不會是這個窮酸。」

  那少年書生明明看見上官婉兒向他走來,卻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仍然專心一意的在彈奏古琴,調子越來越悽愴了。

  林中鳥語花香,春光明媚,與書生彈奏的悽愴的琴韻,絕不諧和。上官婉兒曼聲吟道:「大地春回花似錦,問君何事獨傷心?」

  其實她自己何嘗也不傷心,不過是想故意挑那書生說話罷了。

  那書生卻並不答她的話,信手一彈,也曼聲吟道:「花自飄零水自流,豈緣無賴強言愁?」

  琴音一變,忽如春郊放馬,珠落玉盤、鶯語間關、流泉下灘,變盡悲苦之音,易為歡暢之韻。上官婉兒怔了一怔,只聽得他隨著琴音歌道:「步輦出披香,清歌臨太液。曉樹流鶯滿,春堤芳草積。風光翻露文,雪華上空碧。花蝶來未已,山光暖將夕。」

  上官婉兒呆呆發楞,原來這一首詩乃是她祖父上官儀所做的,他的祖父以善寫「宮詞」著名,這首詩有一段故事,那還是唐太宗在世的時候,有一次春日招宴各大臣,上官儀奉命做的,所以這首詩的題目就叫做「早春桂林殿應詔」。這首詩寫御苑春光,綺麗高華,甚得太宗皇帝的歡心,當時賞賜了上官儀一斛珍珠。上官婉兒心中疑雲頓起:「我讚賞山林的春光,他立即譜奏御苑的春光,而且恰是我祖父寫的宮詞,莫非他已知道我的來歷了麼?」

  繼而一想,她祖父的詩傳誦一時,唐初「宮體詩」盛行,甚至還有許多人競相模擬,被時人稱為「上官體」,那麼這書生信手彈出她祖父最著名的一首宮詞,也不足為怪。只不知他是無意還是有心?

  一曲既終,那書生推琴而起,仰天狂笑,笑聲中卻又有淒涼的況味,上官婉兒道:「哀樂無端,卻為何來?」

  那書生道:「姑娘既然歡喜聽歡樂的調子,我敢不從命。」

  上官婉兒笑道:「原來你這一首宮體詩是專為彈奏給我聽的。我卻要怪你呢!」

  那書生道:「怎麼?」

  上官婉兒道:「你剛才彈給自己聽的那首曲子,彈的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吧?琴奏淒絕,感人極深,顯然是人琴合一,精神貫注才能彈奏出來;這一首詩,彈得雖然美妙,終是不大自然。」

  那書生抬起頭來,怔怔的望著上官婉兒,半晌說道:「原來姑娘竟是妙解音律的方家,失敬失敬!只是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本來不是歡樂中人,怎彈得出歡愉曲詞?」

  兩人目光相接,上官婉兒心頭一凜!這書生的相貌好熟,竟然像是那兒見過似的。回想兒時相識,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書生舉起古琴,輕聲說道:「抛磚引玉,願聆姑娘雅奏。」

  看他臉上的神情,也以乎有幾分詫異。

  上官婉兒接過古琴,她心中充滿復仇之念,纖指一撥,不自覺的彈出高亢激昂之調,那少年書生劍眉一揚,聳然動容,聽出她彈的乃是當代詩人楊炯所作的一首《從軍行》。琴音如鐵騎突出,刀槍鏗鳴,上官婉兒隨著琴音歌道: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那書生面色倏變,忽地又仰天狂笑,朗聲說道:「不錯,不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當今之世,大丈夫自當鐵馬金戈,縱橫天下!豈可只尋章覓句,作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上官婉兒歉然說道:「我不是有心說你的。」

  那少年書生睨了她一眼,眼光中竟似頗有猜疑之意,接回古琴,淡淡說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有我的感觸,你不必介懷。」騎上瘦馬,也不和上官婉兒道別,逕自走了。

  上官婉兒心道:「這書生貌似佯狂,怪裡怪氣,莫非是傷心人別有懷抱麼?」急忙跨上青驢,追上去道:「相公,你住那兒?」

  那書生道:「我住巴州。」

  上官婉兒喜道:「巧極了,我也是前往巴州。」滿擬那書生會邀她同行。

  豈料那書生又只是淡淡的說道:「是麼?」在馬背上頭也不回,逕自揚鞭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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