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上官婉兒將信拆開,只見上面寫道:「字付賢兒如晤:你幼好讀書,本當嘉許。所惜者你不知活讀古書,而且為古書所囿,你應知先皇之道,未必能行於今世,若使你為帝,泥古不化,禍害天下,比從不讀書者之禍更烈,可不慎哉!」

  上官婉兒第一個念頭是:「她自己禍害天下,反而拿來教誡兒子!」

  再而一想,這些話竟是大有見識,不能因人廢言。再看下去道:「你幼長宮中,不知稼檣艱難,不知民間疾苦,受群小之包圍,所思者唯欲掌天下之權,享天下之福,吾又忙於國事,無瑕管教,令你如此,既愧且憂。巴蜀人情風俗,勤勞樸素,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我令你遠適巴蜀,實望你善體吾心。勤樸民情,可洗你紈褲之氣,奇山異水,可開拓你狹窄之心胸,父母愛子,愛以義方,你當深夜自思,自勉自勵!」

  上官婉兒讀到此段,呆呆發愕,心道:「武則天若真如此,豈非是聖帝明君?不,不,天下的大奸大惡,都是言偽而辯的,我怎能憑她一封書信,就忘了父母之仇?」

  但再一想,武則天寫這信時,絕料不到會給她上官婉兒看到,她何必故作飾辭?而且武則天的文筆雖是樸實無華,卻似字字出於肺腑,上官婉兒不覺一片茫然,再讀下去道:「我年漸老邁,愛子遠離,豈能無傷?唯望你成材,不得不爾,所願者你善體吾意,早日成材,則我付託有人,再享天倫之樂,斯為真樂。賢兒,勉乎哉!又,你眼疾如何?每日洗眼,不可稍輟,蠅頭小字,更不宜多讀。母囑。」

  愛子之情,洋溢紙上。若非上官婉兒聽過武則天曾毒害親兒之事,讀了這一封信,真要當她是難得的慈母!如今,雖有先人之言,她還是捧著這封信怔著了。

  忽見鄭溫在床上一個翻身,喉頭咕咕作響,長孫均量神色慘然,知道這是回光反照之象,忙叫婉兒上前,將他扶起,上官婉兒隨手將信塞入衣內,把鄭溫扶起,只見他雙眼微啟,低聲歎道:「天后陛下,我負了你的囑託了。嗯,這是什麼地方?」

  長孫均量叫道:「鄭兄,我在這兒!」

  鄭溫慢慢張開眼睛,瞧清楚了長孫均量,也不知是那裡來的氣力,急地抓實了長孫均量雙手,用力說道:「長孫兄,我們都錯了!」

  想不到鄭溫一醒,就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長孫均量怔了一怔,道:「什麼錯了?」

  鄭溫雙手攀著床沿,好像竭力支撐自己,緩緩說道:「咱們不該反對天后,我如今方才明白,治理天下這付重擔子,只有天后才能挑得起來!」

  長孫均量睜大了眼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聽得鄭溫又斷斷續續的說道:「長孫兄,我自知死期不遠,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長孫均量道:「鄭兄吩咐,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鄭兄,你請放心。」

  鄭溫臉上現出笑容,說道:「那麼,你答應了?我求你出山輔佐天后陛下,天后陛下沒有忘記你,她說你是一個有本領的人,就可惜眼光太短小了。不過,這也並不緊要,只要你在天后身邊,漸漸你就會明白過來了。」

  長孫均量怒氣上沖,若非鄭溫是他的老朋友,而且又是個垂死的人,他幾乎就要破口大駡,他斜眼一瞥,但見鄭溫臉上露出期待與懇求的神情,而且「天后」這兩個字在他口中說出,竟是那樣的自然,那樣的虔敬!長孫均量咬緊嘴唇,沉聲說道:「鄭兄,我以為你是求我替你報仇,你知不知道是誰暗害你的?那就是你的天后陛下!」

  鄭溫嘶聲叫道:「不,不,你殺了我我也不信,呀,長孫兄,你到底還是固執成見,不肯答應我了?我,我,我死不瞑目!」

  力竭聲嘶,說完了這句話,竟爾溘然長逝!

  長孫均量歎了口氣,說道:「鄭兄,你的確是死不暝目,連誰是你的仇人,都不知道!你是臨死糊塗,迷失了本性了!」

  然而上官婉兒看得清清楚楚,鄭溫臨死之時,一點也不糊塗,正因為這樣,卻反而令得上官婉兒糊塗了!她剛剛解開了七年來橫塞胸臆的疑團,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如今又壓上了更重的疑雲,面對著一個更複雜難解之謎:武則天,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為什麼鄭溫在臨死之時,不先追查自己的仇人?甚至對著自己的知己,連一點後事也不交待?不掛念自己的家人,卻反而掛念武則天?為什麼武則天能令他這樣心悅誠服?一個人,能令別人死也不能忘記的人,怎麼樣也該有點好處吧?但是武則天在長孫伯伯的口中,卻是個萬惡不赦的女魔王?

  而且,最重要的,她還是殺了自己祖父和父親的仇人,若說武則天是個好人,那麼,難道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反而是壞人了?「不,不!爺爺和爹爹無論如何不是壞人!」

  她憶起了祖父慈祥的面貌,父親幼時候對她的教誨。她所接觸過的人,誰都稱讚他的祖父和父親是既博學而又正直的大臣。至於長孫伯伯,她七年來和他相處,衷心佩服,若說長孫伯伯是個壞人,她死也不能相信!

  長孫均量歎口氣道:「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太宗皇帝東征西討,南征北伐,掃平十八路反王,費盡無窮心力,掙來的大唐天下,鐵桶江山,想不到竟是這樣輕輕易易的喪送在武則天手上。我忝為先帝大臣,豈肯向這妖孽低頭?我也真為太宗皇帝不值,他這樣英明,在晚年的時候,竟會被武則天迷惑!」

  上官婉兒道:「聽說武則天曾做過太宗皇帝的妃嬪,那是真的嗎?」

  長孫均量道:「怎麼不真?她最初入宮的時候,被封為『才人』,沒多久,太宗皇帝死了,她和一些妃嬪被攆出宮廷,在感業寺做尼姑,不知怎的,高宗皇帝會看上她,將她從感業寺接回來,又封為『昭儀』,高宗皇帝是太宗皇帝的親生兒子,兒子要了父親的姬妾做妻子,這乃是本朝的一大醜事,我當時還在朝為官,就因為氣她不過,才告老回家。」

  長孫均量歇了一歇,又道:「若然高宗皇帝只把她當作寵妃看待,也還罷了,他卻把國家的大權都交付給她,將正宮娘娘廢了,立她為後,如今連江山也改了姓武的了。」

  上官婉兒道:「我小時候也聽爹爹說過,聽說是王皇后先陷害她。」

  長孫均量道:「不錯,那是因為王皇后已看出她的野心,想把她除掉。可惜王皇后所用的方法太笨了,她聽信術士之言,雕了一個木偶,當作武則天的替身,以為用符咒可以將她咒死,那知反而給武則天拿住了把柄,迫高宗皇帝將她廢了。」

  歇了一歇,又道:「武則天的心狠手辣,真是出於常人想像之外,她的姐姐韓國夫人私通皇帝,被她知道,立刻把她的姐姐毒死了。兒子反對她,連兒子也毒死了。這位被毒死的太子是她的大兒子李弘,現在被貶到巴州的廢太子是她的次子李賢。第三子李哲做了幾天皇帝,又被她貶為盧陵王遠謫潞州。現在在她身邊的是第四個兒子,名叫李旦。聽說也已被貶為預王,並且要他改姓武,方許他做『皇嗣』,真真是荒謬之極!她掌權以來,殺了三十六家貴族大臣,我的堂兄長孫無忌和你的祖父、父親就是她殺的!」

  這些事情,本來有大半是上官婉兒早已知道的,現在再聽一遍,更覺入耳驚心,心中想道:「武則天的所作所為,當真是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揚東海之波,滌惡不盡!怎樣也辯解不來。我豈能因一封書信和鄭溫臨死之言,就將她饒恕?」

  心志一決,昂頭說道:「我聽伯伯的話,一定要將她手刃,為父母報仇!」

  長孫均量微笑道:「好孩子,你去吧!」

  上官婉兒拜了四拜,從後門出去,在下山的路上,回頭遙望,心中萬感交集,不勝辛酸。這時長孫兄妹正在山上給李元掘土。

  上官婉兒想起長孫兄妹對她的好處,想回去與他們道別,又恐更惹傷心,想了一想,還是走了。背後隱隱傳來長孫泰的長吟:「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吟誦的竟然就是她早上所做的詩句,上官婉兒心頭一片悵惘,急急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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