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長孫均量嘆了口氣,說道:「鄭兄,你的確是死不暝目,連誰是你的仇人,都不知道!你是臨死糊塗,迷失了本性了!」

  然而上官婉兒看得清清楚楚,鄭溫臨死之時,一點也不糊塗,正因為這樣,卻反而令得上官婉兒糊塗了!她剛剛解開了七年來橫塞胸臆的疑團,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如今又壓上了更重的疑雲,面對著一個更複雜難解之謎:武則天,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為什麼鄭溫在臨死之時,不先追查自己的仇人?甚至對著自己的知己,連一點後事也不交待?不掛念自己的家人,卻反而掛念武則天?為什麼武則天能令他這樣心悅誠服?一個人,能令別人死也不能忘記的人,怎麼樣也該有點好處吧?但是武則天在長孫伯伯的口中,卻是個萬惡不赦的女魔王?

  而且,最重要的,她還是殺了自己祖父和父親的仇人,若說武則天是個好人,那麼,難道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反而是壞人了?「不,不!爺爺和爹爹無論如何不是壞人!」她憶起了祖父慈祥的面貌,父親幼時候對她的教誨。她所接觸過的人,誰都稱讚他的祖父和父親是既博學而又正直的大臣。至於長孫伯伯,她七年來和他相處,衷心佩服,若說長孫伯伯是個壞人,她死也不能相信!

  長孫均量嘆口氣道:「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太宗皇帝東征西討,南征北伐,掃平十八路反王,費盡無窮心力,掙來的大唐天下,鐵桶江山,想不到竟是這樣輕輕易易的喪送在武則天手上。我忝為先帝大臣,豈肯向這妖孽低頭?我也真為太宗皇帝不值,他這樣英明,在晚年的時候,竟會被武則天迷惑!」

  上官婉兒道:「聽說武則天曾做過太宗皇帝的妃嬪,那是真的嗎?」長孫均量道:「怎麼不真?她最初入宮的時候,被封為『才人』,沒多久,太宗皇帝死了,她和一些妃嬪被攆出宮廷,在感業寺做尼姑,不知怎的,高宗皇帝會看上她,將她從感業寺接回來,又封為『昭儀』,高宗皇帝是太宗皇帝的親生兒子,兒子要了父親的姬妾做妻子,這乃是本朝的一大醜事,我當時還在朝為官,就因為氣她不過,才告老回家。」

  長孫均量歇了一歇,又道:「若然高宗皇帝只把她當作寵妃看待,也還罷了,他卻把國家的大權都交付給她,將正宮娘娘廢了,立她為后,如今連江山也改了姓武的了。」上官婉兒道:「我小時候也聽爹爹說過,聽說是王皇后先陷害她。」

  長孫均量道:「不錯,那是因為王皇后已看出她的野心,想把她除掉。可惜王皇后所用的方法太笨了,她聽信術士之言,雕了一個木偶,當作武則天的替身,以為用符咒可以將她咒死,那知反而給武則天拿住了把柄,迫高宗皇帝將她廢了。」

  歇了一歇,又道:「武則天的心狠手辣,真是出於常人想像之外,她的姐姐韓國夫人私通皇帝,被她知道,立刻把她的姐姐毒死了。兒子反對她,連兒子也毒死了。這位被毒死的太子是她的大兒子李弘,現在被貶到巴州的廢太子是她的次子李賢。第三子李哲做了幾天皇帝,又被她貶為盧陵王遠謫潞州。現在在她身邊的是第四個兒子,名叫李旦。聽說也已被貶為預王,並且要他改姓武,方許他做『皇嗣』,真真是荒謬之極!她掌權以來,殺了三十六家貴族大臣,我的堂兄長孫無忌和你的祖父、父親就是她殺的!」

  這些事情,本來有大半是上官婉兒早已知道的,現在再聽一遍,更覺入耳驚心,心中想道:「武則天的所作所為,當真是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揚東海之波,滌惡不盡!怎樣也辯解不來。我豈能因一封書信和鄭溫臨死之言,就將她饒恕?」心志一決,昂頭說道:「我聽伯伯的話,一定要將她手刃,為父母報仇!」

  長孫均量微笑道:「好孩子,你去吧!」上官婉兒拜了四拜,從後門出去,在下山的路上,回頭遙望,心中萬感交集,不勝辛酸。這時長孫兄妹正在山上給李元掘土。

  上官婉兒想起長孫兄妹對她的好處,想回去與他們道別,又恐更惹傷心,想了一想,還是走了。背後隱隱傳來長孫泰的長吟:「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吟誦的竟然就是她早上所做的詩句,上官婉兒心頭一片悵惘,急急下山。

  時序正是暮春三月,鶯飛草長,田畝間禾苗茁密,一片青碧,上官婉兒這七年來幽居山上,幾曾見過這等美妙自然的鄉村景色,心情稍稍寬舒,放目瀏覽,山清水秀,田畝縱橫,山間有採茶姑娘的歌聲,田頭上有兒童嬉戲,樵子荷鋤,農夫把犁,沿途所見,竟是一片太平的景象。

  走了一程,路旁有一座茶亭,上官婉兒微感疲渴,便進茶亭歇腳,賣茶的是個白髮蕭蕭的老人,精神卻很健鑠,招呼上官婉兒道:「姑娘是那個村子的?」上官婉兒胡謅道:「我是從廣元來,到巴州去投親的。」那老人笑道:「怪不得面生,原來是外縣來的。這兩年比較太平,若在以前,單身的姑娘,不敢出遠門呢。」

  上官婉兒心中一動,和他閒聊,笑而問道:「聽老丈所說,光景過得還不錯吧?」那老人點點頭道:「說怎樣好也不見得,不過兩餐粗茶淡飯,倒是不用愁了。嗯,我年紀已老,有兩頓飯吃,也很滿意啦,說老實話,比起以前,那是好得多了。」上官婉兒笑道:「聽你所說,當今的女皇帝反而比以前的男皇帝好了?」

  那老人也笑道:「可不是嗎?我們村子裏有好些讀書的先生都在咒罵當今的女皇帝,我們莊稼漢卻但願老天保佑她多活幾年。」上官婉兒道:「為什麼?」那老人道:「我們老百姓不管誰做皇帝,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但求日子過得稍為好些,就心滿意足。以前收割一石穀子要納三斗租稅,現在只要一斗半,比以前少了一半哩。最好的是,現在不准富豪之家強賣強買,不論你怎樣窮,一份口分田總是有的,只要勤耕善織,日子也就可以對付過了。」

  原來唐太宗開國初年,因為地廣人稀,施行的是「均田制度」,男子十八歲以上給田一百畝,八十畝是「口分田」,二十畝是「永業田」,永業田在身死之後可以由子孫繼承,口分田則由官家收回轉給別人,後來豪強兼併,均田制施行沒有多久便名存實亡,所有田地准許自由買賣,許多窮人連「口分田」也被富豪之家恃勢強買去了。到了武則天掌權,嚴禁買賣田地,另外寡婦無依的也有三十畝「口分田」分,因此在有唐一代,以武則天的時期,農村最為興旺。

  上官婉兒聽了這一番話,不覺呆呆發愕。

  那茶亭主人又笑道:「當今女皇帝在位,你們姑娘們可得意啦。」上官婉兒道:「她做了女皇帝,難道天下的女人都沾了她的光不成,為什麼得意?」那老人笑道:「哈,就是沾了她的光。姑娘,你還不知道嗎?我聽咱村子裏的教書先生說,天后已下了命令,女人有本領的,也一樣可以做官,聽說將來還要開女科呢。咱村子裏有些姑娘,已吵著要念書了,將來好去應考,讀書的先生們大搖其頭,說什麼以前的聖賢有話:女子無才便是德,武則天做了皇帝,天翻地覆,連聖賢的話也反過來了。還有哩,以前在咱們村子裏,做丈夫的打老婆,那是稀鬆尋常的事情,現在嘛,婆娘們可神氣起來了,說女人連皇帝都可以做得,為什麼要受男人的欺負,這兩年來,村子裏打老婆的事情也少了。」

  上官婉兒不禁笑道:「你們村子裏的讀書先生大約又要不服氣了?」那老人道:「可不是嗎?他們說什麼三綱五常之中,便有一條是『夫為妻綱』,現在也反過來啦。不止讀書先生,有好些男子漢也不服氣。」上官婉兒笑道:「你呢?」那老人哈哈笑道:「我的老伴兒早死掉了,再說,她生前的時候,我也沒有和她打過架。」

  上官婉兒呷了口茶,問道:「你們村子裏的讀書先生,還有什麼罵武則天的?」那老人道:「這可多了。不過罵得最凶的有兩件事情,第一是罵她荒淫無道,用他們的話說,就是『穢亂宮廷』,用我們的話說,就是公開養漢。第二件呢是說她殘暴,亂殺人!」

  上官婉兒杏臉飛紅,道:「是呀,這兩件事情,絕不能說她好了?」那老人道:「女皇帝養不養漢我們不知道。不過我們莊稼漢倒是另有議論。」上官婉兒道:「怎麼?」那老人道:「以前的男皇帝除了三宮六院,還有無數宮娥,每三年還要挑選秀女,哈,那時候每逢挑選秀女之期,可把我們害慘啦,做父母的忙著嫁女兒,還得應付官府的勒索。現在的女皇帝,縱算她養了幾個漢子,總沒有挑選秀男呀!」

  上官婉兒心中一萬個不以為然,但卻也不禁瞿然而驚;原來老百姓的看法與讀書人的看法,包括長孫伯伯與她自己在內,有這樣大的差別!

  那老人又道:「說到亂殺人嘛,聽說她殺的都是王孫貴族,或者做大官的人。別處地方我不知道,在咱們這個縣子裏,幾年來倒沒有聽說殺冤枉過一個老百姓。倒是三年前有一個貪官叫做曾剝皮的被她殺了。」

  上官婉兒談了半天,心中越來越亂,走出茶亭,一片惘然。武則天,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問題始終想不清楚。但她想起了父母的深仇,咬了咬牙,還是昂起頭向前走了。田野裏一片陽光,她心中卻是陰霾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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