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上官婉兒心中七上八落,和長孫均量回到家中,長孫均量先看那躺在床上的鄭溫,鄭溫微有喘息,仍然未醒。長孫均量悽愴說道:「老朋友,我顧不得你了!」隨即把大門緊閉,緩緩說道:「婉兒,這事情我本想再過兩年,待你成年,再告訴你,現在是等不及了。」上官婉兒驚道:「怎麼?」長孫均量道:「我已中了兩枚透穴神針,縱是不死,亦成殘廢,而且非有十年之力,不能恢復武功。這還是義士李元,替我擋了一擋,才能僥倖逃生。」上官婉兒「啊」了一聲,驚得呆了。

  長孫均量續道:「為了防備那女魔頭再來,明日我便搬家,我與你只有今日相聚了。」上官婉兒道:「伯伯搬到那裏,侄女自當隨去侍奉。」長孫均量道:「不,不是我不要你,你有更緊要的事情去辦。」

  上官婉兒心頭狂跳,暗暗猜到這必定和她的身世有關,果然長孫均量說道:「婉兒,你知道你祖父和父親是怎樣死的?」上官婉兒道:「聽王安說,是癘疫死的。」長孫均量嘆口氣道:「不錯,那是一場癘疫,武則天便是播疫的女魔。這一場癘疫害死唐室的無數王孫貴族,義士忠臣,也害死了你的祖父、父親!他們都是武則天殺掉的!」

  七年來的疑團倏然挑破,端的有如晴天霹靂,震得上官婉兒幾乎失了知覺,呆呆的望著長孫均量,竟自哭不出來。

  七年來長孫均量在上官婉兒面前,反覆的數說武則天的罪惡,已不知說了幾千萬遍,上官婉兒對武則天自無好感,但她自負是超越男兒的女中才子,故此對於一個能壓倒天下男人,做到女皇帝的武則天卻也禁不住在心底裏暗暗佩服,然而料不到這個既令自己憎恨,又令自己佩服的女皇帝,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長孫均量撫著上官婉兒的頭髮,緩緩說道:「七年之前,你的祖父上官儀官拜西台侍郎,父親上官庭芝是太子伴讀,那時先太子李弘還在,看不過武則天欺壓他的父皇,更恐懼母親專權,行將篡奪李家的天下,因此寧願冒不孝之名,暗中勸父皇廢立母后,並和一班親信的大臣商議,準備一舉盡殲母后的黨羽,高宗皇帝給太子說動,叫你祖父起草廢立的詔書,那料事機不密,被武則天知道,深夜搜宮,當著高宗皇帝面前,在你祖父身上將詔書搜出,第二日你祖父、父親就並遭誅戮,你母親也被沒入宮中為奴,你本來也將不免,幸得王安早知消息,才帶你逃出來!」

  (按唐史所載,上官儀父子被殺後,上官婉兒也被沒入宮中為奴,至十四歲時,始被武則天發現其才,命為記室,十分重用。但上官婉兒天才橫溢,幼負詩名,武則天何以至她十四歲時始發現?治史者亦有人懷疑。我寫上官婉兒這七年中避難長孫均量之家,當然是「小說家言」,不能作為信史,但也是根據這個懷疑出發的。)

  上官婉兒道:「我的母親——」長孫均量道:「王安說你母親也在癘疫中死去,那是免你傷心。」上官婉兒想起祖父、父親慘遭殺戮,母親入官為奴,更是死不如生,心如刀割,拚命咬著嘴唇,不使滴下淚來,向長孫均量叩了三個響頭,悲聲說道:「大恩不言報,大痛不徒悲。伯伯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是無法報答的了,但願能手刃這個禍害天下的女魔王——」長孫均量展眉笑道:「若能如此,我和天下的忠臣義士,都要感謝於你,也不枉我這幾年來的心血了。」

  上官婉兒淒然說道:「如今我才知道伯伯的苦心,可惜我一向不聽你的教誨,沒有學到你的武功。」長孫均量道:「幹這等大事,最要沉著堅毅,也不是徒恃武功的。璧兒、泰兒的劍法比你強,但若說到要刺殺萬乘之君,他們就挑不起這副擔子了!好,婉兒,你今日就走吧,我這柄隨身的寶劍送給你了。」解下寶劍之時,同時掉下了一封信。

  那是武則天託鄭溫交給廢太子李賢的書信,李元再轉託長孫均量轉交的,長孫均量恨恨的將那封信拾了起來,正待把它撕個稀爛,以洩心頭之憤,上官婉兒一時好奇,道:「且瞧瞧她寫些什麼?」長孫均量道:「也好,就讓你認得這女魔王的字跡,將來或許有用。」

  上官婉兒將信拆開,只見上面寫道:「字付賢兒如晤:你幼好讀書,本當嘉許。所惜者你不知活讀古書,而且為古書所囿,你應知先皇之道,未必能行於今世,若使你為帝,泥古不化,禍害天下,比從不讀書者之禍更烈,可不慎哉!」

  上官婉兒第一個念頭是:「她自己禍害天下,反而拿來教誡兒子!」再而一想,這些話竟是大有見識,不能因人廢言。再看下去道:「你幼長宮中,不知稼檣艱難,不知民間疾苦,受群小之包圍,所思者唯欲掌天下之權,享天下之福,吾又忙於國事,無瑕管教,令你如此,既愧且憂。巴蜀人情風俗,勤勞樸素,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我令你遠適巴蜀,實望你善體吾心。勤樸民情,可洗你紈褲之氣,奇山異水,可開拓你狹窄之心胸,父母愛子,愛以義方,你當深夜自思,自勉自勵!」

  上官婉兒讀到此段,呆呆發愕,心道:「武則天若真如此,豈非是聖帝明君?不,不,天下的大奸大惡,都是言偽而辯的,我怎能憑她一封書信,就忘了父母之仇?」但再一想,武則天寫這信時,絕料不到會給她上官婉兒看到,她何必故作飾辭?而且武則天的文筆雖是樸實無華,卻似字字出於肺腑。

  上官婉兒不覺一片茫然,再讀下去道:「我年漸老邁,愛子遠離,豈能無傷?唯望你成材,不得不爾,所願者你善體吾意,早日成材,則我付託有人,再享天倫之樂,斯為真樂。賢兒,勉乎哉!又,你眼疾如何?每日洗眼,不可稍輟,蠅頭小字,更不宜多讀。母囑。」愛子之情,洋溢紙上。

  若非上官婉兒聽過武則天曾毒害親兒之事,讀了這一封信,真要當她是難得的慈母!如今,雖有先人之言,她還是捧著這封信怔著了。

  忽見鄭溫在床上一個翻身,喉頭咕咕作響,長孫均量神色慘然,知道這是迴光反照之象,忙叫婉兒上前,將他扶起,上官婉兒隨手將信塞入衣內,把鄭溫扶起,只見他雙眼微啟,低聲歎道:「天后陛下,我負了你的囑託了。嗯,這是什麼地方?」長孫均量叫道:「鄭兄,我在這兒!」鄭溫慢慢張開眼睛,瞧清楚了長孫均量,也不知是那裏來的氣力,急地抓實了長孫均量雙手,用力說道:「長孫兄,我們都錯了!」

  想不到鄭溫一醒,就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長孫均量怔了一怔,道:「什麼錯了?」鄭溫雙手攀著床沿,好像竭力支撐自己,緩緩說道:「咱們不該反對天后,我如今方才明白,治理天下這付重擔子,只有天后才能挑得起來!」長孫均量睜大了眼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聽得鄭溫又斷斷續續的說道:「長孫兄,我自知死期不遠,我只求你一件事情!」長孫均量道:「鄭兄吩咐,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鄭兄,你請放心。」

  鄭溫臉上現出笑容,說道:「那麼,你答應了?我求你出山輔佐天后陛下,天后陛下沒有忘記你,她說你是一個有本領的人,就可惜眼光太短小了。不過,這也並不緊要,只要你在天后身邊,漸漸你就會明白過來了。」長孫均量怒氣上衝,若非鄭溫是他的老朋友,而且又是個垂死的人,他幾乎就要破口大罵,他斜眼一瞥,但見鄭溫臉上露出期待與懇求的神情,而且「天后」這兩個字在他口中說出,竟是那樣的自然,那樣的虔敬!長孫均量咬緊嘴唇,沉聲說道:「鄭兄,我以為你是求我替你報仇,你知不知道是誰暗害你的?那就是你的天后陛下!」鄭溫嘶聲叫道:「不,不,你殺了我我也不信,呀,長孫兄,你到底還是固執成見,不肯答應我了?我,我,我死不瞑目!」力竭聲嘶,說完了這句話,竟爾溘然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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