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牧野流星 | 上頁 下頁
二五八


  案發三個多月之後,「失踪」的丹丘生方始突然回來,一眾同門,自是難免對他大起懷疑,群情洶湧。

  丹丘生為了顧全師門聲譽,只好對同門的盤問不發一辭,只肯單獨告訴師傅。

  洞妙真人聽了徒弟的稟告,許久許久都沒說話,最後方始嘆了口氣,說道:「徒兒,為師的只怕委屈你了!」

  原來洞妙真人於公於私都有顧慮。

  在「公」的方面,第一、他害怕這件案的真相公開之後,崆峒派的聲譽必將大受影響。倘若他的處置稍有不當,只怕還會引起矢志反清的一班俠義道大興問罪之師!

  如何處置才是「得當」呢,在別的不怕公開表示反清態度的門派或許比較簡單,在崆峒派卻是極難處置。因為崆峒派根本就沒有這樣一條處置叛徒的門規。

  崆峒派的傳統是不問朝政,不介入外界的任何紛爭,在清兵入關之後的一百多年,也是堅持既不反清,也不替清廷做事的。歷代祖師,只是要求弟子專心學武,至於他們的私人交往,和反清的俠義道做朋友也好,和當官的做朋友也好,都是任由他們。正是因此,百多年來,崆峒派與兩方都是相安無事。

  洞玄子和海蘭察勾結,謀害了反清的關中大俠牟大俠,這件事依照崆峒派的門規,掌門人可以說他不對,也可以警告他以後不許幫清廷做事。但卻不能說他是叛徒。而且丹丘生也曾在暗中替義軍做事,嚴格依照門規,他也是要受斥責的。

  洞妙真人本身的態度是比較同情義軍方面,他並不以丹丘生所作為非。但要根據本派傳統來定是非,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而且他還有一層顧慮。

  這第二層顧慮是:假如他要為徒弟伸冤,就必須說明真相。然後行使掌門人的權力,違反傳統,自定門規。處罰暗中替清廷作鷹爪的師弟洞玄子。

  這樣做雖然未嘗不可,因為掌門人有權創立門規。但這樣做的話,也就等於表明了態度,在他領導下的崆峒派,今後將是反清的了!一旦表明態度,後果也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崆峒派勢必要與清廷為敵,他給崆峒派帶來的將是無窮無盡的風波,令到門下弟子永無寧日!

  這樣做需要極大的勇氣,洞妙真人可還沒有這個勇氣!

  這是把崆峒派的傳統根本改變的做法,除了極大的勇氣,還要有極大的魄力,洞妙真人也沒有這個魄力!

  洞妙真人於公於私都有顧慮,除了於「公」方面這兩個顧慮之外,他也不忍令自己的師弟洞玄子身敗名裂。

  這裏面有個因由,原來他是曾奉師傅的遺命,必須善待這個師弟,一生都要照顧這個師弟的!

  他的師傅玉鼎真人和洞玄子的父親是最好的朋友,有一次他們碰上強敵圍攻,洞玄子的父親為了掩護玉鼎真人,以致重傷不治。玉鼎真人撫養故友的遺孤,自是難免過分溺愛。洞妙真人比洞玄子年長十幾歲,他接任掌門之時,洞玄子尚未成人。是以玉鼎真人在臨終之際把這個小弟子鄭重付託給他。

  洞妙真人把自己的顧慮,把自己的難言之隱,都和丹丘生說了之後,不覺流下淚來,道:「你是我最疼愛的徒弟,我本是不該也不忍讓你受到委屈的,但如今我卻求你原諒我了!」

  請問丹丘生還能有什麼話說,他只好跪了下來,含淚說道:「師傅言重了。師門聲譽要緊,一己榮辱算得什麼。弟子一切願聽師傅吩咐。」

  洞妙真人想了好一會兒,這才說出他的安排。

  洞妙真人說道:「洞玄、洞冥要我處你以『謀害同門』之罪,我當然不能依從他們。但為了顧全大局,我只好含糊其辭,就說你是應負『處事不當,照顧同門不周』的罪名吧,名義上你是被『逐出門牆』,但在我的心裏還是永遠把你當作我的最好的徒弟的!」

  丹丘生要被逐出師門,心中難過之極!但還不能不反過來勸慰他的師傅不要難過,說道:「師傅,得你老人家這句話,弟子就算受再重的處罰也是心甘。但只怕一眾同門,可能還會認為師傅判得不公,太過偏袒弟子了。」

  洞妙真人苦笑道:「我既不能說明真相,也唯有這樣故作糊塗了。不錯,這樣糊塗的判決,門下弟子是會竊竊私議。所以我打算在這件案子用我的糊塗辦法『了結』之後,我也要退位讓賢了。我這樣做別人會以為我是因『管教不嚴』而負疚讓賢,但你會明白,不錯,我的確是內疚於心,但這是對你的負疚!」

  丹丘生道:「師傅別這樣說,我連累師傅也受委屈,該負疚的還是我呢。但不知師傅要把掌門之位讓給誰人?」

  洞妙真人道:「你放心,我不會讓給洞玄子和洞冥子的,我準備讓給二師弟洞真子。他雖然才幹平庸,但卻比較忠厚,料想不致胡作非為。

  「我會告訴洞玄子,我已經知道他的秘密,我也會把本案的真相約略告訴我準備讓他接任掌門的洞真師弟。

  「我在生之日料想他們不敢胡作非為,但我會告誡他們,在我死去之後,要是他們不遵遺命,有誰重犯洞玄子所犯過的錯誤的話,我會允許你把這件案子公諸天下的。我所說的『他們』,特別說明,是包括洞冥子在內!」

  ***

  丹丘生心存忠厚,把師傅針對洞冥子和批評洞真子的一些說話省略了去。但雖然省略了這些話,眾人卻已知道,原來現任的掌門人洞真子其實並非是完全不知本案真相的了。洞真子自己也感覺到這一點,暗自想道:「洞冥師弟這次定必自身難保,過去我一直受他挾持,如今可不能再受他連累了!」

  正當他躊躇未決,要不要立即把他已知的洞冥子的罪惡和盤托出之時,只聽得丹丘生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想不到在我的師傅和洞玄師叔相繼去世之後,今日我還是被逼要回到崆峒山來,說明此案真相,如今我要請掌門追究:重犯洞玄師叔的錯誤,和海蘭察勾結的乃是何人?」

  洞冥子忽地冷冷說道:「丹丘生,你如今還未曾是掌門,待你做了掌門,再行自定門規吧!」按照崆峒派原有的門規,門下弟子是可以和官府中人做朋友的,「和海蘭察勾結」這可不能算是一項罪名,既然不能算是罪名,「追究」也就無從談起了。

  丹丘生怒道:「海蘭察害了本派的玉虛長老,難道咱們不該追究?」

  洞冥子道:「這可就是兩回事情了。玉虛長老是否海蘭察害死,目前還不能斷定,充其量只能說他是嫌疑最大的兇手。再退一步,即使證實了他確是暗算玉虛長老的兇手,那也只能找海蘭察報仇,崆峒派的弟子即使有人與他往來,也非犯了什麼門規。何況還未必真的有這個人呢。你要掌門追究什麼和海蘭察勾結的人,那不是有意株連,無風起浪麼?」雖然強辭奪理,但按照原有的門規,卻也委實難以駁他。

  許久沒有說話的洞真子忽地朗聲說道:「你們不必爭吵,我有話說!」神態嚴肅,看來他已是要重新執行掌門人的職權了。

  丹丘生道:「弟子遵命,請掌門示下。」洞冥子木然毫無表情,卻不知他想什麼。

  洞真子咳了一聲,緩緩說道:「今日的同門大會,本是要決定兩項大事,一是真相丹丘生應否予以『清理門戶』處分的案件,一是推選繼任的掌門,如今丹丘生一案有關已白,他的罪嫌亦已洗清,理該讓他重歸本派,我這判決,眾人有異議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