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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我曾於一九九一年八月九日在香港《大公報·藝林》寫過一篇《楹聯的各自為對格》,是專談楹聯作法的,因性質不同於本書的談趣,特附錄如下:

  楹聯的各自為對格

  古人習慣把對聯懸掛在廳堂前部的柱子上,稱為楹聯。後來就變成了對聯的別稱,至今沿用。即使不是懸掛或黏貼在壁間或柱上的聯語,也都可以稱為楹聯了。

  顧名思義,對聯藝術的主要特點就是對稱。概括而言,對稱可分三個方面:一、詞性;二、虛實;三、平仄。即詞性相同(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虛實相對,合乎平仄規則。若再加上一條「切合題旨」,那就是評定對聯優劣的四項原則了。

  但在古今名聯中,卻往往會發現一些表面看來似乎並不對稱的例子,尤其在詞性和虛實方面。例如昆明大觀樓長聯中有個相應的對句:

  喜茫茫空闊無邊;
  歎滾滾英雄誰在。

  「英雄」與「空闊」,一是名詞,一是形容詞,前者「實」,後者「虛」,論詞性有如南轅北轍。

  端方題黃鶴樓聯:

  我輩複登臨,昔人已乘黃鶴去;
  大江流日夜,此心常與白鷗盟。

  「登臨」,動詞;「日夜」,名詞,亦是一虛一實。更有甚者,有「江東才子」之稱的近代詩人楊雲史,一度曾任北洋軍閥陳光遠的秘書,在某次的陣亡軍士追悼會中寫過這樣一副挽聯:

  公等都遊俠兒,我也有幽燕氣,可憐北去滯蘭成,聽鼙鼓一聲,愴然出涕;
  醉後摩挲長劍,閑來收拾殘棋,慚愧西來依劉表,看春江萬里,別有傷心。

  這是曾引起大風波的民初名聯(因陳光遠不知劉表是何人,誤將漢末「八俊」之一的劉表當作讓成都的劉璋,以為楊譏諷他,楊幾遭殺身之禍)。在這副對聯中,上聯的「公等都遊俠兒」與「我也有幽燕氣」成對;下聯的「醉後摩挲長劍」與「閑來收拾殘棋」成對。各自為對,不但下聯可以完全不管上聯的詞性,甚至連句子結構的形式也不一樣。如果對於楹聯對稱的格式只知其一(上下聯相應詞句成對),不知其二(各自為對)的話,那就難免會引起疑惑,不解何以「公等」可對「醉後」,而「我也」竟然可對「閑來」了。

  由於初學者每多不知楹聯的各自為對格式,這就引出了一些笑話。一九九一年年初悉尼華埠的建德大廈征聯,我和澳洲著名華裔作家李承基、趙大鈍等人擔任評判,獲得冠軍的一聯是:

  建始樓臺,經營有道;
  德昭遠近,童叟無欺。

  此聯以「樓臺」「遠近」「經營」「童叟」四個聯綿詞作反常的實對虛、虛對實,互相匹配,既靈活,亦工致。末以「有道」回應「建」字,「無欺」回應「德」字,上下關照,章法嚴謹。故得標榜首。公佈後有人提出質疑,認為「詞性不相對稱」,何以能獲冠軍。其實以「樓臺」(名詞)來對「遠近」(形容詞),和大觀樓長聯中的以「英雄」來對「空闊」相同;以「經營」(動詞)來對「童叟」(名詞),和端方題黃鶴樓聯中的以「登臨」來對「日夜」也是一樣。經過解釋,這個茶杯裏的小風波也就告平靜了。

  楹聯的對稱格式有正格,也有變格。正格是人所共知的上下聯的相應詞句成對,變格是上下聯兩邊各自成對(或簡稱「各自為對」)。雖云變格,在古今名聯中也是被普遍使用的,例子幾乎俯拾即是。

  「各自為對」是沒有限制的,可以是整體,也可以是局部。如民初一副著名的諷罵袁世凱的挽聯:

  總統府,新華宮,生於是,死於是;
  擁戴書,勸進表,民意耶,帝意耶?

  這是整體的兩邊,各自成對。即上聯的「總統府」與「新華宮」成對,「生於是」與「死於是」成對;下聯的「擁戴書」與「勸進表」成對,「民意耶」與「帝意耶」成對,而不是用「總統府」來對「擁戴書」的。

  局部的兩邊各自成對,那更是不拘一格了。它可以是聯中的一個句子,也可以是一個句子當中的一部分。

  整個句子的各自為對,除了上面所舉的楊雲史挽陣亡軍士一聯外,還可再舉兩個著名的例子。

  楊度挽梁啟超聯:

  世事亦何常,成固欣然,敗亦可喜;
  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殺,我獨憐才。

  這是運用成語的兩邊各自成對。上聯的「成固欣然」與「敗亦可喜」成對,下聯的「人皆欲殺」與「我獨憐才」成對。如果嚴格講究詞性,「成固欣然」與「敗亦可喜」、「人皆欲殺」與「我獨憐才」也不能算是對得工整,但因句子的架構相同,在對聯藝術中稱為「寬對」,這個對稱也是可以成立的。

  又如廣州大同酒家的嵌字聯:

  大包易賣,大錢難撈,針鼻削鐵,只向微中取利;
  同父來少,同子來多,簷前滴水,幾曾見過倒流。

  這也是上下聯中,各有一個句子是用「兩旁各自成對」格的。即上聯的「大包易賣」與「大錢難撈」成對,下聯的「同父來少」與「同子來多」成對。同時這也是架構相同的寬對。

  局部的各自為對也可以是一個句子當中的一部分。如龔鼎孳題北京某劇樓聯:

  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香,重遊贍部;
  五萬春花如夢裏,記得丁歌甲舞,曾睡昆侖。

  上聯的「翠暖珠香」,下聯的「丁歌甲舞」各自為對。即以「翠暖」來對「珠香」,「丁歌」來對「甲舞」。

  又如大觀樓長聯中有一個相應的對句:

  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
  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

  上聯的「蘋天」「葦地」「翠羽」「丹霞」,下聯的「斷碣」「殘碑」「蒼煙」「落照」各自為對。而句子的其他部分,如「更」「便」,「點綴些」「都付與」則是仍依「正格」成對。

  阮元(道光年間曾任雲貴總督的大官)曾把大觀樓長聯中他認為「對仗欠工」者改了十幾處之多,也不知他是否不懂可以各自為對的道理(或雖懂而拘泥於正格),把上面例句中的「斷碣殘碑」改為「蘚碣苔碑」來與「蘋天葦地」相對,理由是蘋、葦、蘚、苔都是植物,同類詞相對,「更加工整」。卻不知這麼一改,把原句「斷碣殘碑」所包含的那種歷史蒼茫感全都失了。更何況若依各自為對格,「斷碣」「殘碑」,本來就是對得十分工整的。阮元修改的大觀樓長聯,其他地方也大都類似。

  局部成對的範圍,「最小」可以只有兩個字。這種例子多見於聯綿詞(注:狹義的聯綿詞限於雙聲、疊韻,廣義的聯綿詞則是「兩字相續,或以其形,或以其事,或以其聲」相綴成義。許多複合詞都包括在內。有興趣的讀者可參閱王國維著的《聯綿字譜》及符定一編著的《聯綿字典》。尤以後者最為詳盡,這裏不擬贅述了)。如上述大觀樓長聯中的例子:「喜茫茫空闊無邊;歎滾滾英雄誰在。」雖然論詞性「空闊」與「英雄」,一是形容詞,一是名詞,前者「虛」,後者「實」,但由於「空」與「闊」是同類詞,「英」與「雄」是同類詞,依兩邊各自成對格,不但可以成立,而且對得非常工整。阮元把這個對句中的「空闊」改為「波浪」,用以與「英雄」相對,非但失了原作的氣勢,而且也不符合實景(滇池並非長江黃河,它的波浪是不大的,更說不上「無邊」)。孫髯翁這個例句就是運用聯綿詞在兩邊各自成對的例子。聯綿詞必然是兩個字組成的,所以比例亦是「範圍」縮小到只有兩個字的各自為對的例子。

  運用聯綿詞的各自為對格還可以舉幾個著名的例子,如岳墳名聯:

  正邪自古同冰炭;
  毀譽如今判偽真。

  廣州越秀山五層樓聯:

  萬千劫危樓尚存,問誰摘鬥摩星,目空今古?
  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憑欄看劍,淚灑英雄!

  章士釗贈陳寅恪詩聯:

  閑同才女量身世;
  懶與時賢論短長。

  「冰炭」「偽真」「今古」「英雄」「身世」「短長」詞性不同,虛實有別。但由於它們都是兩個詞性相同的字組成的聯綿詞,故依各自為對格,便可對稱。

  還有只需上一個字和下一個字是同類詞,便可運用各自為對格的例子。如廣州陶陶居酒家的嵌字聯:

  陶潛善飲,易牙善烹,飲烹有度;
  陶侃惜寸,夏禹惜分,分寸無遺。

  「飲烹」,動詞;「分寸」,名詞。「分寸」是聯綿詞,「飲烹」不是,但有一樣相同的是,「飲」「烹」詞性相同,「分」「寸」詞性相同。依各自為對格,「飲烹」與「分寸」也是可以成對的。

  懂得「各自為對」的格式,有助於我們對楹聯藝術的欣賞,從「懂得」到「善於運用」,那就更有助於我們提高楹聯製作水平。限於篇幅,我在這篇文章中所舉的例子有限,希望讀者能舉一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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