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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暮色蒼茫,辛龍生悵悵惘惘,獨自前行,回頭已經看不見姑姑的影子了。辛龍生心裡苦笑,想道:「其實我也早應該知道姑姑是勸不轉的了,不過,如今我可真是沒有一個親人了。」

  真的沒有一個親人了麼?忽地他的腦海中浮起車淇的倩影。

  「我不管你的容貌是俊是醜,只要你的心地好,待我好,我這一生已是無複他求。我會加倍的好來對待你。」

  這是多麼真誠的話啊!想起了車淇的癡情,辛龍生不由得深深抱愧了。

  「不,最少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親人,這個親人就是車淇。」辛龍生想道。

  當然,奚玉瑾更是他忘懷不了的。可是在他們做了名義上的夫妻之後,卻一直是同床異夢,甚至很多時候,兩人無言相對,大家都覺得難受。不錯,他是曾經深深地愛過奚玉瑾的,現在也還是這樣。但他卻從未有過「心心相印」的感受。

  突然從他的內心深處發出問話:「我是深愛玉瑾的,但我是真的毫無雜念地愛她的嗎?」

  他一直以為是的,如今冷靜下來,仔細一想,不覺在心裡自問自答道:「我愛她的美貌,我愛她的能幹聰明,我愛她的門第,她是有名的武學世家,我娶了她做妻子,可以誇耀人前,我想她幫忙我做將來的武林盟主。所以我才千方百計的要得到她,甚至不惜捏造穀嘯風的死信。是的,我是愛她,但卻是摻雜了太多的雜念了。這又怎能怪得夫妻之間,沒有心心相印的感覺呢?」

  再又想道:「玉瑾當初嫁給我,其實也是很勉強的,她以為穀嘯風已經死了,我用未來盟主夫人的地位來引誘她,她這才願意嫁給我。不錯,她嫁了給我,的確待我很好,她希望我做一個可以令她感到光彩的丈夫。唉,可惜我卻做出了那樣卑鄙的事情,她即使知道我還活在人間,一定也是十分鄙棄我了。不過她對我的『愛』,不也是摻雜有許多雜念嗎?」

  奚玉瑾和車淇的影子相繼在他腦海之中浮現,對於她們,他都有著一份深深的內疚。但忽地他卻覺得車淇和他親近得多,而他對車淇也有著更多懺罪心情。

  「她是這麼純真的少女,在她生命之中,從未有過第二個男子,我怎能欺騙她,拋棄她呢?」

  「我會一天天地數著日子,等你回來的啊,你可別忘了半年之約!」

  想起了車淇臨別的叮嚀,辛龍生不由得又是慚愧又是感動了,終於想道:「姑姑的行為固然不對,但她有一句話倒是對的,做人應該恩怨分明。當然這句話還要看是對什麼人,但是對車淇這樣純真的少女來說,我受了她的救命大恩,豈能不報?宇文沖如今正要去暗算他們父女,車衛武功雖高,只怕也是暗箭難防,我即使不想娶她為妻,也應該向她報一個信呀!宇文沖那天和我鬥得兩敗俱傷,他必須等到元氣復原才會去找他們父女。我現在趕回去或許還來得及。」

  思念及此,心意立決。辛龍生抬頭一看,只見遍地陽光,突然心胸也好似開朗了許多,走起路來也輕快許多了。

  ***

  陽光滿地,穀嘯風和蒙賽花走在通往苗疆的路上,心頭卻是有著沉重的感覺。

  他掛念著韓佩瑛,不知她會不會途中遭遇意外,對於蒙賽花,他是無須負疚的,但卻也感到欠著她的一份人情,不知如何報答。

  穀嘯風忙於趕路,他們走的是一條杳無人煙的山間僻路,不怕受人注目,他就在路上施展輕功。起初他還怕蒙賽花追不上他,走了一程,蒙賽花不但始終與他並肩同行,而且還似乎比他走得更為輕快。原來蒙賽花自小在山區長大,經常和族人追捕野獸,雖沒練過上乘的輕功,卻也走得很快。

  不知不覺之間,穀嘯風漸漸落後下來,想要加快腳步,雙腳卻是不聽使喚,人也像飄在雲裡霧裡似的,軟綿綿的感到腳步輕浮、渾身乏力了。

  蒙賽花回過頭來,驀然驚覺,道:「谷大哥,你今天只吃了一碗稀飯,病才剛好,就要趕路,想必是餓壞了。」

  給她一說,穀嘯風果然覺得腹內空虛,十分難受。他放慢腳步,笑道:「不錯,是有些餓了。咱們沒帶乾糧,這怎麼辦?」

  蒙賽花說道:「不用擔憂,咱們先找個地方歇歇,我有辦法找尋食物。」

  穀嘯風道:「也好,反正天也快要黑了。附近有人家嗎?」

  蒙賽花道:「我知道前面有一座藥王廟,咱們可以在廟裡過夜。」

  那座藥王廟年久失修,兩扇門的門板也都倒了。蒙賽花折了一束帶葉的樹枝,權充掃把,掃乾淨了地面的污穢,笑道:「谷大哥,你會不會生火?」

  穀嘯風笑道:「我又不是什麼公子少爺,生火還能不會?」

  蒙賽花道:「好,那麼你燒一堆篝火,我去找可吃的東西。」

  過了一會,蒙賽花捧著一兜的山芋回來,穀嘯風道:「咦,你偷人家的芋頭?」

  蒙賽花笑道:「這是山裡野生的山芋,沒主人的,你燒來嘗嘗,嘗嘗它的味道比不比得上你們漢人種的香芋?」

  穀嘯風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我從來沒吃過這樣好吃的芋頭。你們苗家的物產真是豐富。」

  蒙賽花道:「所以我們苗家非常提防你們漢人,以前一見有漢人踏入苗區,我們就趕他出去,甚至把他殺了。」

  穀嘯風道:「為什麼這樣殘忍?」

  蒙賽花道:「殘忍?你們漢人對我們苗家還殘忍得多呢!我聽族中的父老說,我們本來是住在平地的,湘西是我們苗人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起,給你們的官兵趕到山裡去,搶了我們的耕地,占了我們的房屋,擄掠我們的女人,更殺了不知多少我們的男人。我們躲到深山,你們的官府還不肯放過我們呢,以前每隔十年八年,官兵總要來打我們一次。後來我爹做了峒主,叫我們苗人,不分男女,人人練武,漢人官兵吃了幾次虧,近年才不敢來騷擾。」

  穀嘯風道:「漢人也是受官府欺壓的,欺壓你們的官兵和善良的百姓,可不能混為一談。當然,漢人的官府這樣殘酷的對待你們,我聽了也是十分難過的。」

  蒙賽花道:「但跑進我們苗區的漢人,也都是十分狡詐,總想占我們苗家的便宜的,比如說,漢人賣給我們一塊鹽巴,就要換我們十斤的香菇。我們不知道價錢,後來有到過漢人地方做生意的人回來說,在漢人的地方,一斤香菇,可以換五斤鹽巴。這些叫我們苗人吃虧的地方不說了,還有些漢人跑來拐賣我們的孩子和姑娘,也有給你們官府做細作的壞蛋。你說我們苗家怎能不對你們漢人深懷戒懼,要提防你們漢人呢?」

  穀嘯風道:「那你們就沒有碰過一個好的漢人嗎?」

  蒙賽花道:「有是有的,好像張大巔和石棱這兩個漢人,就曾經幫過我們苗人抵抗官兵。他們的武功很好,你知道他們嗎?」

  穀嘯風道:「這兩個人我都是認識的。如此說來,漢人中不也是有好人嗎?」

  蒙賽花道:「但卻太少太少了。不過我知道你是漢人中的好人。」

  說至此處,面上一紅,半晌,繼續說道:「還有我的乾娘,她曾經給我們苗人醫過病,所以我爹也把她當作好人。但她卻又是要我們和張、石二人作對的,所以把我弄糊塗了。為什麼漢人中的『好人』也互相敵對呢?但你說她是壞人,我相信你的話。」

  穀嘯風道:「她是施點小惠,要利用你們苗人來反對漢人中的『俠義道』的,並不是真正好人。蒙姑娘,世上有各種各類的人,十分複雜,有的漢人挑撥苗漢兩族互相仇視,那是為了他們便於從中取利。跑進苗區的漢人大都是奸商和靠近官府的壞蛋,所以你們就覺得漢人中好人太少了。其實漢族、苗族都是一樣,好人永遠是比壞人多的。」

  蒙賽花道:「經你這麼一說,我明白多了。我們總峒主的說法和你也差不多一樣,所以最近兩年,我爹爹也不似以前那樣仇恨漢人了。」

  穀嘯風道:「我們漢人有句話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嗎?」

  蒙賽花道:「是不是說各地方的人,都應該像兄弟一樣和好?」

  穀嘯風道:「不錯,膚色不同是天生的。種族不同,是千百年來,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可不論什麼人,血管裡流出的血都是紅的,所以我希望你回去之後,要更進一步的幫忙你的爹爹,慢慢改變你們苗家的看法,與漢人和好。當然,要使得兩族和好,漢人的責任更大。我回到漢人的地方,也要和漢族的百姓多多說明這個道理。」

  蒙賽花道:「那麼壞人也要和他和好嗎?」

  穀嘯風道:「當然除了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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