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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此時天近黃昏時分,谷嘯風心裏想道:「我且住宿一宵,明天再去找韓伯伯吧。」原來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抱著一個幻想,幻想奚玉瑾說不定還在韓家等他會面。

  韓大維的家給西門牧野放火焚燒,業已毀了十之七八,但也還有幾間房間幸未波及,保留完整的,韓珮瑛的臥房就是其中的一間。

  谷嘯風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連日趕路,雖然身體強壯,也不免感到有點疲勞。此時到了韓家,於是信步就走入了韓珮瑛的繡房。

  谷嘯風心裏想道:「玉瑾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但總算有人見到了她,韓珮瑛卻不知到那裏去了。萬一她回到家裏,見我睡在她的房中,只怕一定要大發嬌嗔了。」躊躇片刻,又再想道:「天下那有這樣湊巧的事情,既來之,則安之,我且睡一覺再說。」

  谷嘯風揭開蚊帳,只覺一股幽香,沁入鼻觀,不覺暗自好笑:「我本來是要來退婚的,想不到今晚卻會睡在她的床上,若給人知,我可真是無地自容了。」當下隨手把枕頭放好,目光觸處,只見那枕頭套顏色鮮豔,上面繡的竟是一對鴛鴦,看得出是新繡未久的。左面上角,還用紅綠絲線繡有蘇東坡的兩句詩:「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原來這本是韓珮瑛偷偷繡的枕套,準備作嫁妝的。有一天給丫頭看見,笑了她幾句,韓珮瑛害臊,就把這枕頭留下,沒有帶去。

  谷嘯風見了這繡著鴛鴦的枕套,不禁呆了一呆,突然感到內疚於心,想道:「珮瑛繡這鴛鴦時,一針一線,不知織了多少女孩幾家的柔情密意,怎會想得到後來我會令她那樣難堪?唉,我也真是太對不住珮瑛了。」

  谷嘯風並不是一個用情不專的人,但因為一來他的確是感到這件事對韓珮瑛不住。二來他與韓珮瑛真正相識之後,發覺她比自己想像的要好得多,這負罪的感情就更加深了。三來他聽到了奚玉瑾移情別戀的消息,內心深處,不能無所懷疑,因此也就不自覺的在韓珮瑛的閨房觸目生情,想念起韓珮瑛來了。

  谷嘯風卻不知道韓珮瑛此時也正在想念著他。她的父親在辛十四姑家裏養傷,父女分手之時,韓大維一再叮囑,要她去把谷嘯風找來。

  為了恐怕刺激父親的病體,韓珮瑛一直未曾將婚變之事告訴父親,此日下山,心中也是茫然一片,暗自思量:「卻叫我何處去找嘯風,唉,即使我知道他的去處,我也是不願去找他了。」

  可是當真就永遠不願再見谷嘯風麼?在她的內心深處,恐怕還不敢肯定的說一個「是」字的。

  韓珮瑛這一感情變化的經過,說起來恰恰也是和谷嘯風一樣。

  她自小便和谷嘯風訂了婚,但是小時候的谷嘯風在她的眼中只是一個比她大幾歲的頑皮孩子而已,根本就談不上什麼認識的。後來她從父親的口中,聽說谷嘯風已變成了一個名聞江湖的少年俠客,芳心自是暗暗歡喜。在她腦海中不時浮現出來的影子,也就從頑皮的孩子變成了英姿颯爽的少年了。不過這也只是她從父親的話中虛構出來的形象,並非是真正認識了谷嘯風這個人。因此當她懷著少女的幻想出嫁,到了突然遭受婚變的打擊之時,少女的幻想固然是完全破滅,對谷嘯風的印象也就突然為之一變了。

  谷嘯風給了她平生從所未受的難堪,大大損傷了她少女的自尊,儘管她不願意和奚玉瑾爭奪丈夫,甚至還盡力幫助了他們,調停了百花谷偌大的一場風波,但無論如何,她總是不能不感到屈辱,也絕不是真正的諒解了谷嘯風的。

  當她從百花谷中出來,獨自回家的時候,在她心目中的谷嘯風,已經再也不是她所佩服的少年俠客,而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了。

  後來她在自己的家中碰上了朱九穆的襲擊,谷嘯風來到,拼了性命與她聯手打退強敵,又為了她父親的事情,不辭奔走,要查究真相,追緝兇手,並為她父辯冤,種種的表現,都表現出他不愧是個少年俠士,而且也並非不關心她的。至此,她對谷嘯風的印象又為之一變,覺得谷嘯風並不如她所想像的是「無情無義」之人了。

  這日她從山上下來,回到自己的家中,不覺想起了那日在她家中等候谷嘯風回來之事,暗自思量:「他從丐幫回來,不見了我,絕不會想到我是給西門牧野騙去,一定以為是我還在恨他。不願見他而走了,現在隔了這許多天,他當然不會在家中等我的了。爹爹叫我找他,卻叫我到何處去找他呢?」

  驀地又想起了辛十四姑的丫頭侍梅告訴她的那樁事情:「侍梅說奚玉瑾已經和她主人的侄兒訂了婚,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但從孟七娘見了那枚戒指便突然住手饒了玉瑾的事看來,侍梅的話,也似乎不是空穴來風。唉,倘若這件事是真的,給谷嘯風知道,他不知要多傷心了。」

  韓珮瑛心事如麻,悵悵惘惘的回到自己的家中,忽見臥房裏有燈光明亮,碧紗窗上現出一個人影。原來谷嘯風因為見了她所繡的鴛鴦枕套,此時也正是思如潮湧,睡不著覺,獨坐窗前。

  韓珮瑛大吃一驚,幾疑是夢。就在此時,谷嘯風已發覺外面有人,跳了出來,兩人打了一個照面,不覺都是呆了。谷嘯風失聲叫道:「咦,是你!」

  韓珮瑛定了定神,嗔道:「你還沒有走麼?卻為何躲在我的房中?」

  谷嘯風滿面通紅,說道:「我那天回來,找不見你,後來碰上許多意想不到之事,今日方才回來的,我,我找不著房間睡覺。想,想不到你也突然回來,真是對不住。」

  韓珮瑛道:「我也碰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你既然來了,咱們光明正大,也用不著避嫌,請進來吧,咱們好好談談。」

  谷嘯風見她並不怪責,方安心跟她進房。韓珮瑛是因為見他滿面通紅,不願令他太過難堪,這才邀他進房坐談的。進了房中,看見床上那個繡著鴛鴦的枕頭,韓珮瑛卻是不禁自己也面紅起來了。

  谷嘯風好不尷尬,只好裝作不知,咳了一聲,說道:「你碰到了什麼意外之事,可以對我說麼?」

  韓佩英笑道:「我先問你,你剛才以為我是誰?」

  谷嘯風不禁又是面上一紅,期期艾艾,半晌說不出話來。韓珮瑛笑道:「你以為我是奚玉瑾,對嗎?我知道你們是約好了在我家中見面的,是不是?」谷嘯風滿面通紅的點了點頭。

  韓珮瑛笑道:「這真令你失望了。不過我卻曾見了玉瑾姐姐呢,你要不要知道?」

  當下韓珮瑛從自己給西門牧野誘騙到孟七娘家中,如何在囚房中父女重逢,後來又如何見著了奚玉瑾,以及她的父親如何喝了奚玉瑾送來的九天回陽百花酒而中毒,以及後來辛十四姑又怎樣和孟七娘聯手打敗那兩個魔頭,現在自己的父親,正在辛十四姑家養病等等事情,都對谷嘯風說了。

  谷嘯風驚異不已,說道:「想不到有這許多離奇古怪之事,但聽你所說的看來,那個孟七娘的確是我童年所碰到的那個救命恩人了。我想她不會害你爹爹的,奚玉瑾更不會害你爹爹,為什麼九天回陽百花酒卻變了毒酒呢?」

  韓珮瑛道:「我當然信得過玉瑾姐姐,所以這件事,我也覺得莫名其妙。」驀地心頭一動,說道:「聽你的口氣,你是不是有點懷疑那個辛十四姑?」

  谷嘯風道:「我沒有見過她,也不知她的為人,不過,聽你所說的情形加以推敲,似乎還是以辛十四姑的嫌疑最大。」韓珮瑛道:「但她卻又的確是救了我的爹爹,而且對我爹爹很是細心照料。為何她又要害他,又要救他?」

  谷嘯風道:「人心難測,我也只是一個推測而已。好在明天我就可以和你去找那個辛十四姑,弄個明白了。」說到此處,忽地想起一事,問道:「你說那個辛十四姑有個侄兒,她這個侄兒,是不是名叫辛龍生?」

  韓珮瑛吃了一驚,說道:「不錯,你怎麼知道?」

  谷嘯風看了看她那掩飾不住的驚惶臉色,不由得心裏一涼,想道:「杜復說的那些話只怕是真的了。」遲疑了半晌,問道:「珮瑛,你不要瞞我,玉瑾她,她是不是和這個辛龍生要好?」

  韓珮瑛的確是想瞞著谷嘯風的,所以她一直沒有將侍梅所說的辛、奚二人已經訂婚之事告訴谷嘯風。想不到谷嘯風先自知道,盯著她問,韓珮瑛無可奈何,只好支吾以應,說道:「嘯風,你從那裏聽來的閒話?玉瑾姐姐對你這樣好,你可不要瞎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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