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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王老漢一家五口,兩個兒子一個媳婦和一個七歲大的孫女兒,那女孩子眯著眼睛,好像十分好奇的打量著韓珮瑛問道:「你不是韓姑姑嗎?聽說你做新娘子了,怎的現在變成了新郎官回來?」韓珮瑛穿的一身衣裳是奚玉瑾給她縫製的新衣,雖然沾了風塵,那繡工精美的青天緞袍子還是光彩奪目,在一個窮家的女孩子心目之中,只有做新郎的人才穿這樣華美的衣裳的。

  韓珮瑛面上一紅,笑道:「伶伶,虧你還認得我。哎呀,你的腳都已經起了水泡了,讓姑姑抱抱你吧。」

  韓珮瑛和王老漢一家人在山坡上的一棵大樹下坐了下來,王老漢道:「韓姑娘,你怎的一個人在這個時候跑回來?聽說你嫁到南方,我正替你歡喜呢,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還講什麼『回門』的禮法?就是『回門』也該叫姑爺陪你啊!唉,你不知道,咱們這裏的人正是巴不得跑得越遠越好呢!」

  韓珮瑛不願多聽解釋,說道:「我放心不下爹,跑回來看看。蒙古韃子打來了嗎?洛陽怎麼樣了?」

  王老漢道:「廿四那天,聽說韃子已經佔了氾水,第二天我們全家就逃難了。現在是怎麼個情形,我們就不知道了。」

  汜水是洛陽東面的一個市鎮,距離不到二百里。韓珮瑛吃了一驚,道:「韃子來得好快呀!」

  王老漢的大兒子安慰她道:「今天是廿八,四天工夫,韃子料想還未曾打到洛陽的。」

  韓珮瑛道:「王伯伯,你們臨走之前,可有見著我的爹爹?」

  王老漢說道:「韓姑娘,你是知道的,我王老漢一生,曾受過你爹爹不少恩惠。我的風濕病是你爹贈醫贈藥醫好的。甲子那年大旱,我幾乎過不了年,也是多虧了你爹爹的周濟。我如今離鄉背井,不知何日方得還家,怎能不向你的爹爹道別?」

  老年人說話習慣囉嗦,王老漢嘮嘮叨叨他說了一大段才說到正題。韓珮瑛連忙問道:「我爹爹怎麼樣,他的病好了點嗎?你可知道他有沒有走難的打算?」

  王老漢道:「好得多了,那天他還扶著拐杖送我出大門口呢。」說至此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你爹是咱們村子裏的富戶,一旦韃子打來,只怕不遇兵災,也會遇上盜劫。我得過你爹恩惠,豈能不為他著想?所以廿四那天晚上,我到你家勸你爹和我們一同逃走,你爹說他走路不便,寧願留在家裏聽天由命。我說你走路不便,可以坐騾車呀,咱們一路上也好互相有個照顧。但你爹卻不肯聽從我的勸告,他送了幾十兩銀子給我做盤纏,他自己卻不肯走。」

  韓珮瑛家住洛陽城外的一個山村,村子裏的人只道她的父親是個外來的富戶,卻不知他是一位武學的大名家,而韓珮瑛家中的富有也遠遠超過村人的想像之外。

  韓珮瑛聽說父親沒事,放下了心,說道:「多謝老伯對我爹的關心。」

  王老漢道:「你這話說顛倒了,是應該我多謝你的爹爹才對。對啦,你這次回來,還是勸你爹爹走難的好。我們勸他他不會聽,或許還會嫌我這老漢囉嗦,只有你勸他才勸得動。」

  韓珮瑛笑道:「老伯多心了,我爹怎會嫌你囉嗦了,這次回去,我是要勸爹的。」

  王老漢道:「廿五那天早上,臨走之前,我還到過你家辭行,不知你爹是否討厭了我的囉嗦,他沒有開門見我。」

  韓珮瑛吃了一驚,說道:「也沒人應門麼?」

  王老漢道:「沒有,也許是我去得太早了。」

  王老漢的大兒子笑道:「那天天剛亮你就去拍人家的大門,富戶人家都是習慣睡得很遲的,那時候只怕韓老爹子還在夢中呢。韓姑娘,我爹是個老懵懂,他說錯了話,你別放在心上。」

  韓珮瑛好生詫異,心裏想道:「爹爹的內功何等深厚,即使是在夢中,只要有一絲聲響也會驚醒他的,何況還有廚子、花王和兩位老家人,難道他們也沒有聽見拍門之聲?」

  韓珮瑛隱隱感到不妙,但心想以她父親的武功而論,即使是在病中,江湖上等閒之輩也還不是他的對手,除非是碰上了武林中頂尖兒的大仇家,何況王老漢前一晚還見過他,一晚之間,難道就會出了什麼意外?

  韓珮瑛懷疑不定,暗自思量:「反正不過百多里路程,今晚就可到家,何必在這裏猜度?」當下說道:「王老伯,這匹坐騎送給你。我走了,太平之後,咱們再聚吧!」

  韓珮瑛是嫌路上難民擁擠,騎馬反而不便走路。

  王老漢年邁體衰,在走難中得韓珮瑛送他坐騎比送他銀子更為實用,當下連聲多謝,道:「韓姑娘,你真好心,願老天爺保佑你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夫妻和好,百年偕老。」時逢亂世,平安第一,是以王老漢首先祝她「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又因見她獨自回轉娘家,並無新郎作伴,猜想她與丈夫可能不大和睦,故此跟著就祝她夫妻和好,百年偕老。

  韓珮瑛面上一紅,只好說道:「但願如你貴言。」與王老漢分手之後,心中傷感不已。

  韓珮瑛一面走一面思量:「爹爹決想不到我落得這個光景回來!唉!還說什麼夫妻和好,百年偕老?我這次千里就婚,無辜受辱,經過這場風波,婚姻一事,我早已是心灰意冷了。天下男兒多薄倖,我這一生,但求能夠侍奉老父天年,丫角終老,於願已足。但這件事卻怎生和爹爹說呢?」

  韓珮瑛是知道谷嘯風要去她家的,又再想道:「谷嘯風委實也是太大膽了,他居然還敢去見我的爹爹!爹爹的脾氣我是知道的,他最是疼我愛我,怎能讓我受人侮辱?他的性情又是那麼剛烈,只怕知道了這件事情,一時暴怒之下,說不定就會傷了谷嘯風的性命,谷嘯風雖然對不住我,我也只能怨自己的命苦,卻不能讓爹爹就殺了他。唉,我一定要趕在他的前頭,回到家中,先見我的爹爹。」

  路上難民擁擠,不便施展輕功,韓珮瑛索性離開大路,獨自找了一條荒僻的山路行走。她的家就在這座山的南面,翻過這座山頭直走下去便可到達。這樣走可以縮短許多路程,但因山路崎嶇,韓珮瑛雖有輕功,也是很不好走,踏進村子的時候,早已是月上梢頭的時候了。

  一路行來,但見家家閉戶,沒有碰到一個村人。韓珮瑛早已從王老漢的口中得知全村的人均已走難,因此也不以為怪。

  但當她走到家門的時候,卻是不由得驚駭之極了!

  她的家是個古老的大宅院,有二三十間房子之多,依山建築,有圍牆圍住的。此時只見牆坍壁倒,正中間的幾座房子開了天窗,月光之下,隱隱可見燒焦了的樑木。看情形是曾經失火,不久就給撲滅,是以只燒了幾間房子。大門是堅厚的橡木,略有燒焦的痕跡,還在緊緊關著。

  韓珮瑛定了定神,心想:「不知是給人放火的,還是家人不慎失火所至?既然尚未全毀,或許是後者居多。但願爹爹無恙!」心裏這麼想,卻已無暇推敲,當下立即從一個缺口鑽進去,叫道:「爹爹,爹爹,女兒回來啦!」

  韓珮瑛連聲呼叫,非但聽不到父親的回答,連家人也沒應聲,心裏不由得越發慌了!忽地聞到一股腥臭的氣味,眼光一瞥,只見院子裏的花罈底下有一具屍體,正是她家的花王。

  韓珮瑛走近去仔細一瞧,花王頭上開了個洞,一看就知是給人用重手法擊斃的!以她父親的絕世武功,竟然不能保護家人,來人之厲害可想而知。

  韓珮瑛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想叫也叫不出來。她亮起火摺緊握劍柄,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在台階上發現兩個老僕的屍體,在後堂又發現她的一個婢女的屍體。這兩個老僕人階本領雖然比不上護送她往揚州完婚的展一環與陸鴻二人,但也都是有一身武藝的,等閒二三十個壯漢,當真還近不了他們。她的那個侍女是跟她學過劍法的,本領更在這兩個老僕之上,但現在竟是劍未出鞘,就給來人擊斃了,看這情形,竟是任由那人殺戮,絲毫也沒抵抗的餘地!

  韓珮瑛憤恨之極,心想:「是什麼人如此狠毒?」怒火激起,反而不覺得害怕了!「大不了與他拼個你死我活,我倒寧願這仇人還未離開!」韓珮瑛心想。

  被燒毀的那間房子正是她父親的臥室和書房和一間大客廳,另外還有兩間收藏古玩的房子也給燒毀了大半,珍貴的古玩都變了瓦礫堆滿了一地。

  瓦礫場中卻找不到她父親的屍體,韓珮瑛生了一線希望:「爹爹或者未遭那人毒手,但他是已經逃走了呢?還是因為受了重傷,躲在那一間密室裏呢?」如此一想,不禁又叫了起來,「爹爹,爹爹!」叫了幾聲之後,便即凝神靜聽,希望聽得見父親的回答。

  不料父親的回答未曾聽見,卻聽見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惻惻的笑聲。

  韓珮瑛抬頭一看,淡淡的月光之下,只見一個人已是站在客廳當中,這個人的身法當真是快到極點,韓珮瑛竟然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韓家的大對頭——朱九穆這老魔頭!

  四年前朱九穆用「修羅陰煞功」傷了韓大維,但他本身也受了重傷,傷勢之重不在韓大維之下。當時韓大維曾對女兒言道:「在我的病未曾治癒之前,這老魔頭的武功也未必就能恢復。他若有膽再來找我,我雖是半身不遂,也足以與他較量較量!」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韓大維才敢遣女兒遠嫁。而韓珮瑛剛才猜度是那個仇家的時候,也還未曾想到是他。

  但現在朱九穆已經出現在她的面前,聽他的笑聲,中氣充沛,武功顯然也已是恢復的了!正是:

  小別歸來家已毀,傷心橫禍太堪哀!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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